“自我外放为官,已有十五载。”
闻言,李若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少女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的天光竟有几分悠远,“大人,小女离京时比这更久。我对京城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那里的春天,桃花开得很好看。”
李若曦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我爹娘……他们应该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送我离开,但我总觉得,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陈康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完全听不懂这小丫头在说什么胡话。
“我今日在卷宗库里,看到了一千三百多个名字。”李若曦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卷竹简上,变得无比认真。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他们也曾有爹娘,有妻儿。他们或许也曾像大人一样,十年寒窗,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他们也曾像我一样,在某个春天,看过故乡的桃花。”
“可现在,他们成了鬼户。”
“他们被抹去了名字,剥夺了田地,像牲口一样,被圈禁在不见天日的义庄里,为别人做牛做马,最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连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都没有。”
李若曦缓缓站起身,走到陈康的面前。
她没有居高临下,只是微微俯身,看着他的眼睛。
“大人,您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您难道希望,百年之后,当后人修史,提及景平年间的东阳县时,史书上记载的,是县令陈康,为虎作伥,致使治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吗?”
“您难道希望,您的子孙后代,在读到这段历史时,要为他们的祖先,蒙受这万世的骂名吗?”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陈康的心上!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士大夫,最重青史留名!
“我……”他张了张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若曦看着他那张因羞愤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没有再逼迫,只是将那三卷竹简,轻轻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路不止有死路和活路。”
少女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您现在回头,拨乱反正,为那上千鬼户正名,为流民争得活路。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万民。”
“届时,学生愿亲自为您向林御史陈情,言明您有揭发之功,有悔过之心。他老人家刚正不阿,明辨是非,定会为您从轻发落。”
“这,才是大人您真正的活路。”
“一条能让您保住官位,保住名声,更能让您……夜里睡得安稳的活路。”
说完,李若曦便对着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此事,拜托大人了。”
……
门外,庭院中。
顾长安与萧阮并肩而立,屋内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萧阮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淡漠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京城那座已经物是人非的府邸里。
他的父亲,那位名满天下被誉为帝师的大学士萧伯言,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阮儿,为政者,手中握着的,不是权力,是人心。失了人心,纵有千军万马,万里江山,亦不过是空中楼阁,一推即倒。”
他原以为,父亲的那套王道,早已随着那个时代的落幕,被埋葬在了故纸堆里。
却没想到,时隔十七年,竟会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口中,再次听到。
而且,比他父亲说得,更纯粹,也更……动人。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
后堂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李若曦走了出来,她的神色平静,只是对着顾长安,轻轻地点了点头。
屋内,陈康依旧枯坐在太师椅上,双目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长安没有立刻进去,只是对着萧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萧先生,该您了。”
萧阮一愣:“我?”
“不错。”顾长安笑了笑,“我这位学生,心肠太软,只会讲道理。可这世上,光有道理是不够的。”
他看着萧阮,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还需要一把能悬在头顶的刀。”
“而这把刀,除了先生您,我想不出第二个人选。”
萧阮沉默了。他看着顾长安,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正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们的李若曦,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迈步走进了后堂。
片刻后,屋内传来陈康压抑着惊恐的低呼,但很快便归于平静。
当萧阮再次走出来时,他的手上,多了一份按着鲜红指印的罪己书,和一张详细记录着张万金历年来所有不法行为的投名状。
“他都招了。”萧阮将那两份东西递给顾长安,语气平淡,“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急。”顾长安却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第一步,自然是先让陈大人,戴罪立功。”
他看向萧阮,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此事,千头万绪,学生一人精力有限。我那位朋友又是个急性子,怕是会坏事。唯有萧先生您,心思缜密,手段老辣,留在此地监督陈大人,才是万全之策。”
“我?”萧阮挑了挑眉,“我与你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替你们办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就凭萧先生姓萧。”
顾长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萧阮的耳边轰然炸响!
萧阮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那枚玉佩,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你……”
“萧先生这枚玉佩,质地温润,雕工内敛,倒有几分京城大内工匠的风范。”顾长安仿佛没有看到他眼神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不知……可是家传之物?”
萧阮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景平元年前,京城大学士萧家,满门清流,其家主萧伯言,帝师之尊,所佩玉佩,正是此君子如玉之纹。”
顾长安看着萧阮那张因震惊而微微绷紧的脸,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可惜满门忠烈,最终却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庭院之内,落针可闻。
良久,萧阮才缓缓地松开了握着玉佩的手,那双锐利的眼眸,也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只是那淡漠之下,多了一层化不开的悲凉。
“你究竟是谁?”
“一个想让大学士的清名,不至于被埋没在故纸堆里的人。”
顾长安对着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此事,同样拜托先生了。”
萧阮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却仿佛拥有一种奇异力量的李若曦,沉默了许久。
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
他看着顾长安,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留下。”
“但我只帮她。”
他指了指李若曦。
“我不信你的权谋,我只想亲眼看看,她这条道究竟能走多远。能否走通……我父亲当年,未能走通的路。”
……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沈萧渔终于还是忍不住,戳了戳顾长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满脸都是好奇。
“喂,你老实说,那个姓萧的,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你一说他爹,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顾长安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可知,景平元年前,我大唐的太子太傅是谁?”
“太子太傅?那不是……”沈萧渔想了想,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萧……萧伯言?!那个传说中因为反对先帝退位,结果被抄家灭族的大学士?!”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长安,“你的意思是,那个看起来比你还懒的书生,是……是他的儿子?!”
“八九不离十。”
“我的天……”沈萧渔喃喃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
这种人怎么就让顾长安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
她又看向旁边正在低头沉思的李若曦,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你小子是想让忠臣之后,去辅佐真龙天女!你好深的算计!”
顾长安瞥了她一眼,懒得跟她解释。
李若曦却在此时,缓缓抬起头。她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看着顾长安,轻声问道。
“先生,我们……真的要让陈康那样的人,继续当这个东阳县令吗?”
她的眼中,满是挣扎与不忍。
“让他将功折罪,固然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可他毕竟……毕竟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血。让他继续做这个父母官,对那些死去的百姓来说,真的公平吗?”
这个问题,让沈萧渔也沉默了下来。
是啊,公平吗?
顾长安看着她,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善良与迷茫,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将车帘的一角,缓缓掀开。
夕阳的余晖,正洒在官道两旁的田埂上。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正赶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艰难地犁着地。
牛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背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那童稚的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顾长安看着这一幕,直到马车驶过,才缓缓放下车帘。
他看着李若曦,声音平静而温和。
“若曦。”
“你觉得,对那个老农和他的孙子来说,是换一个他们不认识的或许清廉或许更贪婪的新县令来得重要;”
“还是,让他们明年能少交两成的地租,能让那孩子多读两年书,来得更重要?”
“这,就是你接下来,要为陈康,也为你自己,选择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