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笑了。”顾长安拿起茶壶,为陆行知续上一杯热茶,“学生只是觉得,这院子里太过冷清,给您找个解闷的罢了。”
陆行知被他这番歪理逗笑了,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因热气和顾长安那张风轻云淡的脸,摇了摇头。
“你这惹出的事,也不知在那东阳县,究竟是搅乱了一池浑水,还是……”他呷了口茶,目光仿佛穿透了院墙,望向了百里之外的万家灯火,轻声感慨,“让那灶台上的冷锅,多添了几分热气。”
……
东阳县,城南。
傍晚时分各家都升起了炊烟。
王木匠收起了那把跟了他二十年的刨子,揉着酸痛的老腰,走进了自家那低矮的院门。
“当家的,回来了?”
灶房里,王家媳妇探出头,脸上带着几分愁色。她接过丈夫递来的十几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习惯性地叹了口气。
米缸,又快见底了。
就在这时,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八岁的儿子二狗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皱巴巴的、不知从哪儿揭下来的告示,兴奋得满脸通红。
“爹!娘!快看!衙门口贴的!我又认得了好几个字!”
他献宝似的将那张纸摊在桌上,小手指着上面的几个大字,一字一顿地念道:“民……田……税……降……降一成!”
王木匠瞥了一眼那张纸,连手都懒得洗,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衙门的话你也信?”他呵斥道,声音里满是疲惫,“嘴上说降一成,指不定背地里又要收什么安民捐!你忘了去年,你赵叔他们家是怎么被逼着多交一份修河堤的钱了?”
狗子被训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可是……可是夫子教的字,就是这么写的……”
就在王木匠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对门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在县衙当差的衙役赵老三回来了。
往日里,这位邻居总是愁眉苦脸,回家就关门喝酒,婆娘的抱怨声能传遍半条巷子。
可今天,他竟是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里还破天荒地提了一小块用荷叶包着的肥肉,脸上那股子藏不住的喜气,比手里的肥肉还油亮。
王家媳妇端着一盆淘米水出门,恰好碰到。
“赵兄弟,今天这是……捡到钱了?”她试探着打趣了一句。
“嗨!比捡到钱还舒坦!”赵老三一见是她,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王家嫂子,衙门的告示看了吗?我跟你说,这次……怕是真的!”
他看了一眼巷子两头,才继续道:“咱们东阳县,变天了!那个张扒皮,倒了!今天那位萧先生,就在衙门大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陈县令训得跟个孙子似的!”
赵老三说得唾沫横飞,压根没注意到王家媳妇早已惊得张大了嘴。
“以前啊,”他抱怨道,“咱们这些当差的,比狗还累,挣的钱大头都得孝敬给张府的管家,回家还得挨婆娘骂。现在好了!萧先生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谁再敢伸手,就不是丢差事那么简单,是直接让孟捕头请去大牢里喝茶!”
“这下,我每个月能多拿回三百文钱!三百文啊!”赵老三激动地比划着手指,“总算能给我家那口子和刚出生的娃,扯几尺新布了!”
王家媳妇闻言,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端着淘米水就冲回了厨房,也忘了倒。
“当家的!当家的你听到了吗?是真的!是真的!”
她冲到墙角,从挂着的那个小竹篮里,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摸出了两个鸡蛋。
王木匠看着那两个鸡蛋,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你干什么?疯了?鸡蛋是要留着给二狗长个子的!”
“我知道!”王家媳妇这次却没有听他的,她的眼圈有些泛红,脸上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可今天高兴!张扒皮倒了,咱们的日子……兴许,兴许就真有盼头了!”
她将一个鸡蛋小心地打入碗中,另一个却用一小块干净的油纸包好,塞到了儿子手里。
“去,给你赵叔送去。”她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他家刚添了丁,正需要补身子。告诉他,就说是……谢他今天带回来的好消息。”
王木匠看着妻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了院门口,看着那轮刚刚升起带着一抹昏黄的月亮。
没过多久,狗子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只是这次,他手里却多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小瓷碗。
“娘!娘!你快看!”小家伙献宝似的将碗递了过去,一股香甜的豆腥味瞬间弥漫开来,“赵叔叔不肯要鸡蛋,我出门的时候,又碰到了巷子口的吴婆婆!她今天豆腐卖得特别快,收摊早,见我端着鸡蛋,就非要给我换一碗豆花,还……还多给我加了一勺糖呢!”
狗子学着吴寡妇的语气,惟妙惟肖地说道:“吴婆婆说啊,今天真是怪了,那些以前总来赊账不给钱的张府下人一个都没来,收的都是实打实的铜板!她说明天要多磨一倍的豆花,让咱们都去尝尝鲜!”
王家媳妇看着那碗白嫩嫩、撒着糖霜的豆花,眼圈又是一热。她将豆花推到丈夫面前,柔声道:“当家的,你先尝尝。”
王木匠看着那碗豆花,又看了看自己媳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
他没有去碰那碗豆花,而是默默地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摸出一个藏了很久,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小酒壶。他拔开塞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端着走出了院子。
当他回来时,对门的赵老三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正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衙门里的新鲜事。
而自家的饭桌上,那盘金黄喷香的炒鸡蛋,正冒着诱人的热气。
一家三口,外加一个蹭酒的邻居,围着昏黄的油灯。
王木匠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第一次没有咂摸出往日的苦涩。他看着埋头大口吃着鸡蛋和豆花的儿子,又看了看身边正笑着为他夹菜的妻子,那张总是像老树皮一样紧绷的脸上,线条也柔和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糙手,笨拙地为媳妇夹了一筷子鸡蛋。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轮不知何时已挂上中天明晃晃的月亮,喃喃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今晚这月亮……好像是比往日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