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停停歇歇。
在一座不知名的偏僻书院里,年过古稀的老山长正颤巍巍地展开一张信纸。他没有急着落笔,而是看着窗外的雨帘,目光有些恍惚。
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晚上的情形。
那个青衫少年,并没有像传闻中那样恃才傲物。相反,他恭敬地为在座的每一位布衣夫子斟茶,神情诚恳得像个求学的后生。
“晚辈有一事,想请诸位前辈做个见证。”
少年没有说要扬名,也没有说要对抗朝堂。他只是将一叠厚厚的、记载着东阳县田亩变迁与流民归籍的册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这世道,做实事的人太少,且容易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晚辈不求诸位为谁摇旗呐喊,只求……”
老山长叹了口气。他这辈子,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却教了一辈子死书。直到那天,他才明白,有些文章,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写在泥地里的。
他提起笔,在信纸上郑重地写下一行字。
……
与此同时,在一处告老还乡的前朝员外郎的宅邸中。
老人正躺在藤椅上,手里拿着那个简陋的气压仪模型,翻来覆去地看。
“这就是……格物?”
老人喃喃自语。
他依稀记得,几十年前,朝堂上也曾有过一阵短暂的格物热潮。那时,似乎也有两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试图告诉世人,这天下的道理,除了君君臣臣,还有风雨雷电。
只可惜,那阵风很快就停了。
“没想到啊,这把火,竟然在一群娃娃手里,又烧起来了。”
老人笑了笑,唤来孙儿:“去,把爷爷书房里那几本压箱底的《天工开物》残卷找出来。让人……送到青麓书院去。”
他并不认识那个少年,也不认识那个少女。但他知道,这把火不该灭。
……
姑苏城,某位严厉的员外书房。
“混账东西!整日不读圣贤书,就看这些闲书!什么剑九黄,什么世子,能当饭吃吗?!”
员外怒气冲冲地没收了小儿子藏在《论语》底下的那本《小二上酒》,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将儿子赶了出去。
夜深人静。
书房的灯却亮了。
那位白天还一脸正气的员外,此刻正披着外衣,凑在灯下,捧着那本被他没收的闲书,看得津津有味,时而拍案叫绝,时而眼眶湿润。
“这老黄……死得壮烈啊!”
员外吸了吸鼻子,正准备翻下一页,却发现后面没了。
“怎么没了?下面呢?!”
他急得抓耳挠腮,翻到封底,只看到一行小字:“欲知后事,且看青麓书局。”
“青麓书局……东阳竹纸……”
员外念叨着这两个名字,心中那是百爪挠心。他想了想,推了推身边早已睡下的夫人。
“夫人,你明日去那些官眷的聚会上打听打听,这青麓书院……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新鲜事?还有这书,能不能托人多买几本回来?”
“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夫人不满地嘟囔着翻了个身,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那书里有个女子剑仙,写得极好?若是买到了,先给我看看。”
员外:“……”
……
这一夜,江南十九州。
依旧和往常一样有无数封信,借着商队的马车,送往四面八方。
不同的是多了不少盏灯,因为一本没写完的话本而彻夜长明。
……
山海城,一处幽静的别苑。
这里并非官驿,而是礼部侍郎张柬在江南的一处私宅。
此时,厅内茶香袅袅,却并无丝毫轻松之意。
张柬坐在主位,对面坐着两位同样身穿便服的官员。一位是这几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的临安知府陈泰,另一位,则是巡按江南的铁面御史林铮。
太子詹事李林甫并没有来。有些话,身为储君近臣的他不便直说,只能由张柬来做这个中间人。
“二位大人,深夜相邀,实属无奈。”
张柬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叹了口气。
“那顾长安的性子,你们也看到了。那是头顺毛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如今他在江南声势浩大,又是周怀安的弟子,我们也不好用强。”
陈泰擦了擦额角的汗,赔笑道:“侍郎大人说的是。那顾公子……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下官在临安时,就领教过。”
“哼,有主意是好事。”
一直没说话的林铮,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位以严苛着称的御史,此刻提起顾长安,语气中竟难得地没带刺。
“这几日,东阳县送上来的折子,老夫都看了。条理清晰,法度严谨,却又不失人情味。尤其是那些个设想,虽有些离经叛道,但确确实实是解决了大问题。”
林铮看向张柬,正色道:“张大人,此子有大才,更有实干之能。若是能入朝堂,那是社稷之福。怎么,难道连詹事大人亲自出面,还请不动他?”
“请是请得动。”张柬苦笑一声,“可问题是……他非要带个拖油瓶。”
“你是说……那个叫李若曦的女娃娃?”林铮眉头微皱。
“正是。”
张柬点了点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问道大会上,那姑娘的表现确实惊艳。可林御史,您是知道规矩的。京城的白鹿洞,名额是陛下钦定,也是各方博弈的结果。给了顾长安一个,已经是詹事大人顶着天大的压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再多一个?还是个女子?还是修格物的?”
张柬摇了摇头,语气无奈而坚决。
“那是绝无可能。这不仅是规矩,更是底线。”
陈泰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插话道:“那……顾公子的意思是,若是不带李姑娘,他便不去了?”
“正是因为这个!”张柬一拍大腿,“这小子为了那个姑娘,连前程都不要了!这不是胡闹吗?”
他看向陈泰,又看向林铮,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真正目的。
“二位是临安的父母官,与顾家也算有些交情。顾长安那里,我是说不通了。所以……我想请二位,去一趟临安顾府。”
“去见见顾长安的父母。”
“晓以利害,动之以情。让他爹娘去劝劝他,别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误了终身大事!”
林铮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那女娃娃……倒也是个好苗子。”
老御史忽然感叹了一句,语气有些复杂。
“老夫看了她在东阳县写的那些安民告示,字字句句,都在点子上。若她是男儿身……哪怕出身寒门,老夫也定要上一道折子,保举她入京。”
“可惜啊……”
张柬也是一声长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可惜,她是女儿身。又偏偏……沾了格物。”
“这世道,容得下才子风流,却容不下一个想要经世济民的女子。”
“这件事,没得商量。名单已经定死了,就是那三人,外加一个顾长安。”
张柬站起身,对着二人拱了拱手,目光灼灼。
“所以,还请二位大人,务必成全。这也算是……为了顾公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