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怀里抱着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冒着热气的酱肉。
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坛据说是周老头店里最好的“烧春”酒,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生怕洒了一滴。
她没直接去镖局,而是先回了家一趟,把东西放好,又仔细整理了了一下有些汗湿的鬓角,这才深吸一口气,往威远镖局走去。
这次,她没躲在柳树后,而是挺直了腰板,走到镖局门口,对守门的趟子手说:“麻烦通传一声,我找秦镖师。”
趟子手认得她,很快,秦山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再次出现。
江无花仰起头,鼓足勇气:“秦镖师,我……我爹让我来谢谢您。想请您……请您去悦来酒楼吃顿便饭。”
她指了指放在脚边的酒和肉,“东西我都备好了。”
秦山目光扫过那坛酒和油纸包,又落在江无花紧张却认真的小脸上,沉默了片刻。
就在江无花以为他会拒绝时,他点了点头:“带路。”
悦来酒楼是青石镇最好的酒楼,两层小楼,临河而建。
江无花显然是下了血本,直接要了个临河的小包厢。
包厢不大,但很清净,推开窗就能看到河上往来的小舟和对面郁郁葱葱的山色。
店小二送上茶水,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对奇怪的组合。
一个气势沉凝的汉子,和一个穿着旧衣却眼神明亮的小丫头。
江无花有些拘谨地请秦山坐下,自己则手忙脚乱地打开油纸包,酱肉的浓香立刻弥漫开来。
她又笨拙地想拍开酒坛的泥封。
一只大手伸过来,接过了酒坛。
秦山手指在泥封边缘一按一挑,泥封应声而落,动作干净利落。
他给自已倒了一碗,又看了看江无花。
江无花连忙把自己的空碗推过去一点,小声道:“我……我也能喝吗?我爹说喝酒误事,但他自己却总喝一点点……”
她眼里满是好奇和试探。
秦山没说话,给她碗里倒了浅浅一个碗底。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里微微晃动,散发出浓烈辛辣的气味。
江无花端起碗,学着记忆中李长生的样子,先是小心地嗅了嗅,被那冲鼻的味道激得皱了皱鼻子,然后鼓起勇气,抿了一小口。
“咳咳咳!”
酒液入口,像一团火顺着喉咙烧下去,辣得她立刻咳嗽起来,小脸瞬间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辣!好难喝!”
她吐着舌头,用手扇风,一脸苦相,“我爹怎么会喜欢喝这个……”
秦山看着她的窘态,脸上肌肉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
他端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
几口酱肉下肚,又喝了点茶水压下了酒劲,江无花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她看着对面沉默如山的秦镖师,心里那些关于外面世界的好奇和渴望,像被酒精催发了一样,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秦镖师,”
她眼睛亮晶晶地问,“您走南闯北,一定见过很多厉害的人吧?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有很多大门派?像戏文里说的那样?”
秦山放下酒碗,看了她一眼。小丫头脸颊因为那点酒意泛着红晕,眼神热切又懵懂。
他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难得地说了长句:“江湖……不是戏文。没那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大的势力……北边有‘漕帮’,掌控水路,人多势众,眼线遍布南北。”
“南边山林多,寨子多,民风彪悍,‘五毒教’盘踞苗疆,用毒诡异,外人难入。”
“西北边陲,环境恶劣,多出悍勇之辈,也有几个传承久远的刀客门派。”
“中原之地,宗门林立。‘少林’‘武当’算是泰山北斗,弟子众多,底蕴深厚。!
“‘青城’‘峨眉’‘崆峒’也各有绝学。还有一些世家,比如河北‘慕容家’,江南‘南宫家’,家传武学不轻易外传。”
江无花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
秦山继续道:“除了这些明面上的,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组织。‘听风楼’,卖消息的,只要出得起价,几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无欲求’,拿钱买命的杀手组织,神秘莫测。”
“那……有没有那种……特别特别厉害的人?天下第一那种?”江无花追问道,心跳加速。
秦山摇了摇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不过,江湖百晓生编撰的‘天地玄黄榜’,算是公认的参考。”
“天地玄黄榜?”
“嗯。天榜十二人,地榜三十六人,玄榜七十二人,黄榜……不入流,人数不定。”
秦山解释道,“能上天榜的,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师级人物,或是大宗门的掌教老祖,轻易不出世。”
“地榜高手,已是一方豪强,开宗立派或是称霸一地。”
“玄榜,算是江湖上的成名好手,大多是一派长老或名动一方的侠客。至于黄榜……多是些后起之秀或地方上有些名气的武者。”
他看了一眼江无花:“你之前见过的镖局里的镖师,大多连黄榜都摸不到边。”
江无花倒吸一口凉气。
她以为总镖头赵威远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在真正的江湖高手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那秦镖师……他能在榜上吗?她偷偷猜测着,却不敢问。
酒意和这些闻所未闻的江湖事让她心潮澎湃,热血上涌。
那些遥远的门派、神秘的组织、强大的榜单高手……
像在她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光怪陆离,危险重重,却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她攥紧了手指,胸口起伏着,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秦镖师……我……我也想去闯江湖!”
话说出口,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的流水声和隐约的市井喧哗传来。
秦山端着酒碗的手顿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江无花脸上。
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目光,有锐利,有冰冷,甚至有一丝……怜悯?
江无花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刚刚涌起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瘪下去,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良久,秦山才缓缓放下酒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嗒”。
“江湖,”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沉,更冷,像浸透了边关的风雪,“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是路见不平,不是行侠仗义。”
“那是刀口舔血,是弱肉强食。”
“是今天称兄道弟,明天背后捅刀。”
“是死了,都没人收尸。”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刺在江无花的心上。
“你看到的,是光鲜的侠名,是潇洒的传说。”
“你看不到的,是肮脏的交易,是无尽的杀戮,是身不由己的无奈。”
“你爹让你学点防身本事,是好事。”
“但闯江湖?”
秦山看着她,眼神里那片死寂的深潭仿佛又重新冻结了起来。
“趁早熄了这念头。”
江无花的脸瞬间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