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现在别人叫她小柳儿,身上的灰布衣服换成了稍合身些的,料子依旧粗劣。
颜色却染了种不鲜亮的粉,像是褪了色的桃花瓣,衬得她蜡黄的脸色更难看。
她长高了一点,胳膊腿抽条了些,不再是刚来时那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骨架样。
但脸上没什么肉,下巴还是尖的,眼睛显得更大,黑沉沉的,看人时总带着惊怯,像只被踢惯了的野狗。
刘嫂手里的细竹篾抽得更勤,要求也更刁钻。
不止是端茶送水不走样,还得学会看脸色,听话音。
哪个客人酒杯空了要立刻满上,哪个客人脸色沉了要躲远点,哪个客人手不老实得忍着,或者用托盘挡一下,还不能惹对方不高兴。
她学得慢,身上经常带着竹篾抽出的红痕,旧的没消,新的又叠上去。
疼久了,好像也就那样。胃里还是时常饿得发慌,那点馊粥和硬咸菜永远填不饱肚子。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能清晰摸到自己一根根凸起的肋骨。
画舫上的姐姐们,她渐渐能分出些不同。
有的像桃红,对谁都笑,声音又脆又甜,能从客人那儿哄来不少赏钱和吃食,转头就把零碎点心塞给相好的姐妹,看阿蘅饿得啃指甲,有时也会掰一小块扔给她,像喂路边野狗。
有的像月白,总是懒洋洋的,对客人爱答不理,时常挨刘嫂骂,也不还嘴,只盯着某处发呆,眼神空得吓人。
还有的像年纪稍长的秋姐,会偷偷教她两句怎么躲开客人的咸猪手,但更多时候是沉默地抽烟袋,烟雾后面一张脸模糊不清。
阿蘅大部分时间还是干杂活。
擦洗地板,收拾残羹冷炙,清洗那些沾了酒渍油污的杯盘碗筷。
河水冰冷刺骨,她的手泡得发白起皱,生了冻疮,又痒又疼。
她开始隐约明白这画舫是做什么营生的。
明白那些帘子后面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明白那些姐姐们脸上的笑,有时候比哭还难看。
有一次,她端着撤下来的剩菜往回走,路过一个没拉严帘子的隔间。
里面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把一个姐姐按在桌上,手在她身上乱摸,姐姐扭动着,发出一种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
阿蘅脚步骤停,手里的托盘差点掉地上。
那男人瞥见她,骂了句“小贱种看什么看!”
一个酒杯砸过来,擦着她额头飞过,撞在船板上,碎了。
酒液溅了她一脸。
她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开,心脏咚咚咚像是要跳出嗓子眼。
那天晚上,她缩在床角,很久都没睡着,一闭眼就是那男人油腻的脸和姐姐扭曲的表情。
刘嫂不再只让她干杂活了。
有时客人多了,姐姐们忙不过来,也会让她去前面帮着斟酒。
她总是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避开那些扫过来的目光。
但总有躲不开的时候。
一个满身酒气的客人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断骨头。
“这小丫头片子,躲什么躲?抬起头让爷瞧瞧!”
阿蘅吓得浑身僵硬,手腕疼得钻心。
她被迫抬起头,看到一张泛着油光的胖脸,嘴里喷出令人作呕的酒臭。
“啧,瘦是瘦了点,模样倒还清秀。”
那客人另一只手伸过来,就要摸她的脸。
阿蘅猛地一缩,想把手抽回来。那客人脸色一沉,抓得更紧:“给脸不要脸!”扬手就要打。
刘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拦住客人的手,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赵爷赵爷!您息怒!这丫头毛手毛脚不懂事,冲撞了您!我回头狠狠教训她!桃红!快过来陪赵爷喝两杯!”
桃红笑着挤过来,软绵绵地靠在那赵爷身上,才把他注意力引开。
刘嫂狠狠瞪了阿蘅一眼,把她拽到后面,压低声音骂:“作死啊!客人摸一下怎么了?能少块肉?惹毛了客人,你担待得起吗?!”
阿蘅捂着手腕,那里一圈青紫。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心里一阵阵发冷。
摸一下怎么了?
她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恶心,害怕。
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
她躲闪,挣扎,换来的是客人的恼怒和刘嫂更狠的竹篾。
刘嫂骂她:“你以为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到了这地方,就是这命!不想挨打挨饿,就给我放聪明点!”
命?
她的命就是在这里,被那些陌生的、带着各种气味的手摸来摸去,还要挤出笑吗?
她看到桃红姐姐有一次被一个客人灌醉了,吐得天昏地暗,最后被那客人半拖半抱地弄进隔间。
听到里面传来桃红难受的呜咽和客人粗重的喘息。
第二天桃红起来,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却盖不住眼底的青黑和麻木。
她照样对客人笑,声音还是那么脆甜,但阿蘅觉得,那笑声好像空了。
她也看到月白姐姐有一次不知怎么惹怒了一个客人,被那客人抓着头发拖出来,扇了好几个耳光,嘴角都打破了,血丝渗出来。
刘嫂在一旁赔笑劝解,等客人气消了走了,转身就拿竹篾把月白抽了一顿,骂她是“赔钱货”。
月白自始至终没哭也没求饶,只是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的血,眼神依旧空荡荡的。
阿蘅开始做噩梦。
梦见好多手伸过来抓她,扯她的衣服,她拼命跑,却怎么也跑不掉。
梦见爹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整条河。
梦见娘把她推给潘姨,头也不回。
白天干活时,她经常走神。
洗着碗,看着油腻的河水,会想,跳下去会怎么样?
是不是就解脱了?
但冰冷的河水让她害怕。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她会偷偷捡客人吃剩的、扔在地上的点心渣子,飞快地塞进嘴里,也顾不上脏。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刘嫂骂她,她就低着头听。
客人手脚不规矩,她能躲就躲,躲不开就僵着身子忍着。
只有在夜里,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听着外面隐约的喧嚣吵闹,眼泪才会无声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头。
她想家,想那个漏雨的破屋子,想爹的咳嗽声,想娘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针线味道的气息。
她知道自己长大了点。
胸脯开始微微胀痛,身子也有了点不易察觉的曲线。
刘嫂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不再是看一个干粗活的小丫头,而是带着一种估量和算计。
那种眼神让她从骨头缝里感到寒意。
有一次,刘嫂带来一个穿绸缎、摇着折扇的男人,指着她对那人说:“您瞧瞧,这丫头虽然瘦,但骨相好,调教好了,准是个摇钱树。”
那男人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手指碰到皮肤,冰凉滑腻。
阿蘅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嗯,是块料子。”
男人点点头,“就是这木头样子得好好扳扳。会唱曲吗?识个字吗?”
刘嫂忙说:“正在教,正在教!保准让您满意!”
男人走了以后,刘嫂对她说了很多话。
说什么“好日子”就要来了,只要她“开窍”,学会哄客人高兴,以后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还说已经请了人来教她弹琴唱曲。
阿蘅听着,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她不要吃什么香喝什么辣,她只想离开这里。
她看着刘嫂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看着画舫上那些日渐憔悴的姐姐们,看着窗外浑浊的、流不出去的河水。
一个念头,像毒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
如果……如果她变成哑巴,再也不能唱曲,说不出哄人高兴的话……是不是就没了“调教”的价值?
是不是就能继续只干杂活,躲开那些令人作呕的触摸和打量?
这个念头让她害怕得发抖,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诱惑。
她偷偷打量过那些姐姐们。
桃红姐姐声音最好听,也最得客人喜欢。
月白姐姐很少说话,客人就不太点她。秋姐嗓子早哑了,只能陪年纪大的客人抽烟解闷。
声音……在这里,好像是能换饭吃的东西,也是招来祸害的东西。
不要了。
她不要了。
她盯着自己泡得发白起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那里,好像已经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