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长生铺子里却难得有些热气。
灶上炖着一锅肉,咕嘟咕嘟地响,白蒙蒙的水汽顶得锅盖轻微作响,肉香味混着柴火味,一点点驱散着屋里的阴冷。
李长生瘫在柜台后的旧椅子里,身上裹了件厚实些的棉袍,脚边放着个半旧不新的暖炉。
他眯着眼,像是打盹,手指却无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节奏有些乱。
默笙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走过来,脚步很轻。
她把茶碗放在李长生手边的小几上,热气袅袅升起。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放在李长生僵硬的小腿上,不轻不重地捏着。
李长生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嗯……还算有点眼色。”
他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
茶是便宜的粗茶,涩口,但滚烫。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往后靠了靠,任由那双手生涩却认真地替他缓解着腿脚的酸胀。
“比那个闷葫芦强,”
他嘟囔,目光扫过正在后院沉默劈柴的小饿,“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视线又移向空荡荡的门口,脸色沉了沉。
“更比那个不着家的死丫头强!屁颠屁颠跑去什么云州……伺候别人老娘倒挺上心!老子白养她这么多年!”
默笙低着头,手指没停。
她知道李长生不是真骂,那抱怨里藏着别的东西。
就像她偶尔半夜起来,会看到李长生独自坐在堂屋,对着窗外黑漆漆的街发呆,一坐就是很久。
云州。
秦山的老娘。
她听小饿比划着说过一点。
那个教无花功夫、最后死在京城的秦镖师,老家在云州,还有个生病的老娘。
无花走了快两个月了,说是去替秦山尽孝。
江无花走后没几天,王员外家库房又闹了次“鬼”,据说丢了不少压箱底的好银子,把王员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守着库房的家丁挨了好一顿毒打,年都没过安生。
镇上人当奇闻传了两天,也就淡了,这世道,谁家还没点糟心事。
院子里,劈柴声停了。
小饿撩开厚重的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他手里拎着个不小的包袱,放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额角带着点汗意,呼吸略重。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件叠得整齐的新衣服。
料子不算顶好,但厚实,看着就暖和。
他先拿起一件深灰色的棉袍,递给李长生。
“恩公,过年了。”
李长生愣了一下,看着那件新袍子,又看看小饿,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又乱花钱!老子缺你这件衣服?赚几个铜板烧得你慌?”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了过来,粗糙的手掌在厚实的棉布上摩挲了两下,又飞快地扔回桌上,像是嫌烫手。
小饿没说话,又拿起一件颜色稍鲜亮些的、小姑娘穿的棉袄,递给默笙。
默笙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件新袄子,又看看小饿,最后看向李长生,不敢接。
“拿着吧。”
小饿声音低沉,“都有。”
李长生哼了一声:“给你就拿着,愣着干什么?”
默笙这才小心翼翼接过来,抱在怀里。
新棉袄软乎乎的,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味。
她低下头,手指悄悄捏紧了衣料。
最后,小饿从包袱底拿出另一件叠好的深蓝衣袍,明显是给他自己的。
还有一大堆用油纸包着的熟食。
切好的酱肉,炸好的鱼,甚至还有一只油光发亮的烧鸡,和几样难得的鲜蔬。
桌子上很快被摆得满满当当。
浓郁的肉香、油香挤满了原本只有陈旧货品气味的小铺子,有一种近乎奢侈的热闹感。
李长生看着这一桌子菜和衣服,半晌没说话。
他看了看小饿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衣。
小饿平时除了在铺子里干活,还经常出去打零工,码头扛包,给人修屋顶,什么都干。
这些钱,原来都省在了这里。
“摆这阵势给谁看?”
李长生最终只是嘟囔了一句,声音却比刚才低了不少,“钱多烧的……”
他扭过头,继续喝他的茶,指尖在碗沿上无意识地蹭着。
小饿开始默默地把菜装盘,把碗筷摆好。
默笙也反应过来,放下新棉袄,赶紧去灶台边看着火,把蒸好的米饭端过来。
屋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偶尔有零星的爆竹声从远处传来,提醒着人们这是个年关。
但更多的,是风声,以及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
饭菜很香,很丰盛。
李长生吃得不少,但每吃几口,就会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好像等着谁会突然推门进来,嚷嚷着“爹我回来了饿死啦”。
但那扇门始终关着,只有冷风偶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南边……听说又打起来了。”
小饿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打破了寂静。
他往李长生碗里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酱肉。
李长生嚼着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打呗!抢那把椅子,还能不死人?苦的都是老百姓。”
他想起前几天去茶馆,听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压低声议论,说南边二皇子的军队和朝廷兵马碰上了,死了不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还说北边也不安生,蛮族又在叩关。
‘不是说免税免徭役吗?’
默笙抬起头,比划着,眼里有些困惑。她记得刚来镇上时,似乎听到过这种说法。
李长生嗤笑一声,笑声里全是嘲讽:
“免税?哼,朝廷的屁话你也信?这年景,不加税就算烧高香了!看见没?”
他用筷子指了指桌上那碟酱肉,“就这点肉,比去年这时候贵了一倍还不止!米价更是翻着跟头往上涨!那点免税的幌子,连三个月都没撑过去!”
小饿沉默地扒着饭。他知道李长生说的是实话。
他去码头扛包,工钱没涨,但买个粗面饼子都要多掏铜板。
街上流民好像又多了些,眼神空洞,缩在墙角发抖。
所谓的皇恩浩荡,落到他们这些人头上,就是越来越重的担子和越来越空的米缸。
外面传来更响一些的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和呵斥。
似乎有官兵骑马跑过街道。
屋里三人动作都停了一下,侧耳听着。马蹄声远去了,喧哗也平息下来,只剩下风声。
李长生重重放下碗筷,发出“啪”的一声响。
“妈的,这年过的!”
他骂了一句,不知道在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