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地界像一块被揉搓得破烂的粗布,皱巴巴地摊在灰白色的天穹下。
官道在这里彻底断了形状,被雨水冲垮,被逃难的车马踩成烂泥塘,又被冻出坚硬的辙痕。
风卷起地上的沙土,抽打在脸上,又干又冷,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和别的更不好闻气息。
商队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赵领头指着一条更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道,对江无花说:
“我们就到前面镇子卸货,不往山里去了。你说的那个秦家坳,还得往这条小路走上大半天。兵荒马乱的,自己当心。”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半块硬得能硌牙的饼子,塞给江无花。
“拿着。省着点吃。”
江无花接过饼子,指尖碰到汉子粗糙的掌心,她低下头,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赵叔这一路的照顾。”
赵领头摆摆手,没再多说,招呼着伙计们驱赶骡马,转向那条相对“安全”的大路。
车轱辘声和骡马的响鼻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黄土坡后面。
四周一下子静得吓人。
只有风刮过枯草的呜呜声,以及自己踩在冻土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江无花攥紧了肩上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爹给的那袋钱。
她踏上了那条荒草小路。
路很难走,深一脚浅一脚。
两旁的景象越来越荒凉。
废弃的田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刨食,眼睛泛着绿光,看到她也不躲,只是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她看到路边歪倒的界碑,上面刻着的“秦家坳”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
越往里走,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越少,反而是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痕迹多了起来——
破碎的瓦罐,烧黑的木梁,甚至是一件挂在枯树枝上的、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童鞋。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更浓了。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秦家坳,听起来像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可眼前这景象……
转过一个山坳,一片焦黑的废墟猛地撞进视野。
几间土坯房塌了大半,墙壁被熏得漆黑,房梁像巨兽的肋骨般狰狞地支棱着。
院子里散落着砸烂的农具和破碎的家什。
一口水井边,木桶摔得四分五裂。
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劫掠,或者是兵灾。
江无花站在废墟边缘,心脏怦怦直跳。她抱着一丝侥幸,小心翼翼地走近,压低声音喊道:“有人吗?请问……秦家有人吗?”
声音在空寂的山坳里回荡,被风吹散,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几只乌鸦被惊动,从光秃秃的树杈上扑棱棱飞起,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
她不死心,在一间还算有半堵墙立着的破屋里搜寻。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烬和尘土。
她在角落发现了一个歪倒的小木柜,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指尖划过柜壁,碰到一点异样,抠出来一看,是一小块褪色发黑的布料,上面似乎绣着一点极简单的纹样,早已看不出原貌。
这是秦叔老娘留下的东西吗?
她人呢?
是逃走了,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胸口堵得难受。
千里迢迢跑来,带着秦叔临终的牵挂,面对的却是一片焦土。
那种无力感再次攥紧了她。
她在废墟里徒劳地转了几圈,除了更多的破败和死寂,一无所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变得更冷,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里钻。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夜里太冷,而且这地方让人脊背发凉。
她必须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打听。
她退出了那片令人压抑的废墟,沿着来路往回走,想找个背风的地方捱过一夜。
荒草萋萋,暮色四合,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狰狞。
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试图辨认方向时,旁边的枯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江无花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手按上了藏在腰间的匕首上。
这是离开小镇后,她从一个江湖客尸体上捡来的。
草丛分开,钻出来两个人。
是两个男人。
或许曾经是庄稼汉,但现在只剩下骨架支着破烂的衣衫,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只有一双眼睛,饿得发了绿,直勾勾地盯着她,像黑夜里的饿狼。
他们的目光先是扫过她肩上的包袱,然后落在她虽然消瘦,却明显比他们健康不少的脸上、身上。
其中一个高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丫头……一个人?”
江无花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慢慢后退一步,握紧了匕首柄,声音尽量保持镇定:
“路过。这就走。”
另一个矮壮些的男人往前蹭了一步,眼睛里的绿光更盛,几乎能灼伤人。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交错的牙齿,笑容扭曲而骇人:“走?去哪啊?这荒山野岭的……天都黑了……留下来,陪哥俩说说话……”
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舌头,舔过江无花的脸颊、脖颈,最后停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藏着的干粮袋鼓起一点形状。
“对……说说话……”
高个男人也附和着,眼神同样变得赤裸而贪婪,但那贪婪深处,是一种更原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俺们……好久没吃到……热乎的了……”
“热乎的”三个字,被他用一种极其怪异的、带着馋涎的语气说出来。
江无花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她猛地明白了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劫色,甚至不完全是劫财!
那是……食人的目光!
她在流民队伍里听到的窃窃私语,那些关于“两脚羊”的恐怖传闻,此刻无比清晰地涌进脑海!
恐惧像冰水,瞬间浇透了四肢百骸!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匕首。
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慢慢地、摇摇晃晃地朝她逼近过来。
枯草在他们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
“别怕……丫头……”
矮壮男人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诱哄般低沉,“就一会儿……不疼……很快就好……”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荒凉的山道上,只剩下三个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