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离开云州地界时,身后那片焦黑的山坳像是烙在她眼底,挥之不去。
风里还裹着那地方的尘土味,掺着隐约的血腥和焦糊,粘在喉咙深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走得不快,步子有沉。
她没回头。
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
只有黑,和吃掉了那么多条命、那么多声哭嚎的沉默。
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
不是手上沾了血的那种不一样。
那血她后来在冰冷的溪水里搓洗了很久,指甲缝里的红丝却像刻进去了。
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那两具尸体,被那截枯指,被那个空荡荡的村子,给彻底砸碎了。
她想起爹。
想起他瘫在长生铺子那把破椅子里,对着空鱼桶唉声叹气,骂她是讨债鬼,骂世道坑人,却从没真的去做过什么。
他那么厉害,厉害得不像人,可他选择看着,等着,耗着。
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的石头,又冷又硬,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圆滑的厌倦。
她不要那样。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一点血腥味,不知道是风刮的还是自己咬的。
眼睛看着前方灰茫茫的路,没有焦点。
光活着,是不够的。
像草一样,今年被踩死了,明年又长出来,再被踩死。
或者像那两个人,变成吃草的,或者被吃的。
她得变成点别的。
变成野火,烧过去,管它下面是沃土还是荒原,烧出一条路来。
或者变成一棵树的根,狠命往下扎,穿过岩石,咬住地底,让上面的树干怎么大风也吹不倒。
脑子里乱,又好像从没有这么清楚过。
她得有人。
不能就她一个。
一个人,再狠,也就是一把刀,能杀一个两个,杀不完所有挡路的,也劈不开这铁桶一样的世道。
她想起路上见过的那些流民,那些缩在城墙根下、眼神像枯井一样的人。
他们怕死,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要是给他们一口饭,一条看上去能活得稍微像人一点的路呢?
还有那些被门派欺压的小武馆,被帮派盘剥的脚夫,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散修。
这些人,像散在地上的沙子。没人去拢一把。
她停住脚步,路边是一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焦黑的枝桠狰狞地指着天空。
她靠着树干坐下,从包袱里拿出赵领头给的那半块硬饼,用力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用口水慢慢泡软了,再一点点咽下去。
她拿出水囊,晃了晃,只剩一个底。
小心地抿了一口,冰水滑过喉咙,脑子更清醒了点。
叫什么?
不能叫江无花。
这名字太软,带着长生铺子的烟火气,带着爹骂骂咧咧的保护。
也不能用秦山的名号,他的债,她算是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还了,两清了。
得有个新名字。
让人听了就记得住,有点分量,又让人摸不着底细。
她看着老槐树那半截焦黑的树干,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齐天。
齐天大圣。
那个爹小时候讲过的、无法无天、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的影子。
她曾经觉得那只是个故事,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一股子不服输、想把一切都捅个窟窿的劲头吗?
好,就叫齐天。
不是齐天大圣,就是齐天。
天一样高,一样广,一样……不管你人间这些破事。
那她这股“齐天”的劲,就要砸进这人间里。
听起来口气很大,有点可笑。
但她不在乎。
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多了,就成了真的。
第一步,得先活下去,找到第一批沙子。
她歇够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继续往北走。
那边流民多,城镇也多,更容易藏身,也更容易找到那些和她一样、被这世道逼到墙角的人。
她不再避开人流,反而主动往那些缩在破庙、残垣下的流民群里钻。
她仔细看,仔细听。
看哪些人眼里还有一点光,不是完全的麻木。
听哪些人抱怨里还带着点不甘心,不是纯粹的认命。
她看中一个带着个小女孩的妇人,那妇人自己饿得摇摇晃晃,却把最后一点糊糊喂给了孩子,孩子的眼睛还亮着。
她走过去,没多说,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掰了一大半,塞给那妇人。
妇人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样,不敢接,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又把孩子往身后藏。
“吃吧。”
江无花开口,声音有点沙哑,但尽量平稳,“不要你东西。”
妇人犹豫了很久,饼子的香味像钩子一样勾着她。
她最终飞快地抢过去,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又把一点点碎屑塞进孩子嘴里。
江无花就站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等妇人吃完了,警惕地看着她,像是等她提要求。
江无花只是问:“往北走,哪个镇子落脚容易点?”
妇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是这种问题,含糊地指了个方向。
“谢谢。”
江无花点点头,转身就走。
走出去十几步,她听到那妇人在身后小声说:“……黑水镇……有施粥的,但去晚了就没了……”
江无花脚步没停,心里记下了。
她又遇到几个半大的小子,为了一点偷来的食物打得头破血流。
她走过去,几下把他们拉开,力气大得让他们吃惊。
她把身上最后一点干粮拿出来,分给他们。
“打什么打,抢这一点,够谁吃?”
她声音冷硬,“想吃饱,得找别的法子。”
小子们看着她,不服气,又有点怕。
“有什么法子?”其中一个胆子大的问。
“跟我走。”
江无花说,“不一定能吃饱,但肯定饿不死。可能还会死得更快,你们自己选。”
她说得直接,甚至残酷。
小子们互相看看,最后有两个一咬牙,跟上了她。
另外几个犹豫了一下,跑开了。
江无花没拦。
她要的不是人多,是心狠。
或者说,是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去狠的心。
就这样,她像捡破烂一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捡。
捡了五个半大的小子,两个还算硬朗的老头——他们以前是猎户,眼神还锐利。
还有一个被打断了腿的镖师,靠在一堵破墙下等死,她给了他一点伤药,问他愿不愿意教几个小子点粗浅功夫,换口饭吃。
镖师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很久,点了点头。
人很少,很杂,像乌合之众。
她带着这十来个人,找到了黑水镇外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庙顶塌了一半,但墙壁还算完整,能挡风。
她让大家收拾出块能睡人的地方,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拎回一小袋米,还有一小包盐。
是从镇上一个为富不仁的米商后院“借”来的(继承了李长生的优良传统)。
没伤人,只是用了点秦山教的潜行技巧。
她把米和盐交给那个带孩子的妇人——她后来也跟来了,叫王婶——让她熬点稀粥。
当热乎乎的、带着咸味的粥水分到每个人手里时,破庙里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似乎被这点微弱的热气驱散了一丝丝。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疑惑,更多的是茫然和依赖。
江无花站在漏风的庙门口,看着外面沉下来的夜色,没喝那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这点温暖,像风中残烛,一口气就能吹灭。
漕帮的人,官府的人,随便来一队兵痞,就能把这点刚刚聚起来的火星子踩得粉碎。
她得让他们快点变得有用,变得能咬人。
她转过身,看着庙里或坐或卧、小心翼翼喝着粥的人。
“从今天起,我们叫齐天盟。”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庙外的风声。
没人说话,都愣愣地看着她。
“齐天盟第一条规矩:不欺负自己人。有吃的,分着吃。有打的,一起上。”
“第二条:不准吃人。谁碰那条线,我亲手剁了他。”
“第三条:听话。我的话。”
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脏污的脸,看到有人低下头,有人眼神闪烁,比如那个镖师。
没人在意是齐天盟还是乱地帮。
更没人在意这个小女孩多大,是谁。
他们在意的是,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现在,我们人少,力薄。得像老鼠一样藏着。”
她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冷硬的力道,
“但老鼠也能啃垮粮仓。我们要做的,就是先活下去,然后,一点点把那些不让我们好好活的东西,啃掉。”
她没说大道理,没画大饼,只说活下去,啃东西。
但这几句话,却像锤子一样,敲进这些早已被生活捶打得麻木的心眼里。
有点疼,却又莫名地撬开了一点缝。
夜里,江无花靠坐在冰冷的墙根下,听着四面八方的鼾声和磨牙声,还有外面呜呜的风声。
她怀里抱着那把匕首,眼睛看着庙门外那片有限的、灰暗的天空。
齐天盟。
种子算是撒下去了。
是长出棵能咬人的毒草,还是没等冒头就被踩烂,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