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镇的天,到了晌午,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灰黄色。
日头悬在头顶,光却没什么热气,懒洋洋地照着一地鸡毛蒜皮。
江无花蹲在镇口一个卖草鞋的破烂摊子后面,目光越过稀疏来往的人头,落在刚进镇的那一队人马身上。
约莫七八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马蹄子敲在夯实的土路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哒哒”声,比镇上那些拉车的瘦骡子精神多了。
为首的是个穿着绸缎劲装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面色微黑,眼角有一道疤,眼神扫过街面,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倨傲。
他身后跟着的人,个个腰佩兵刃,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练家子。
江无花心里一紧。
她认得那种气势,跟秦叔有点像,但更张扬,更外露,少了秦叔那种经历过大风浪后的沉郁。
这个人,很强。
只比秦叔差一点。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更好地藏在摊位的阴影里。
那漕帮堂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随意地往她这边扫了一眼,掠过她和她旁边几个探头探脑、一看就是镇上混混的癞头三之流,嘴角撇了一下,发出一声冷哼。
那眼神,像看路边的几摊烂泥,连多停留一瞬都嫌脏。
随即,他一带缰绳,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领着人径直朝镇中心最大的酒楼去了。
马蹄扬起的尘土,扑了路边小贩一脸。
“妈的,神气什么……”癞头三缩回脖子,低声骂了一句,却不敢大声。
江无花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队人马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酒楼那气派的门脸里。
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漕帮的人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还这么大阵仗?
没过多久,另一顶四人抬的青布小轿也颤巍巍地来到了酒楼门口。
轿子停下,帘子掀开,先探出来一只厚底官靴,接着是一个滚圆的身躯,穿着皱巴巴的七品官袍,肚子腆着,几乎要把腰带撑断。
正是本县的县令,姓胡,人称胡胖子。
他一下轿,就用一块绸帕捂着鼻子,眉头拧成个疙瘩,仿佛这白云镇的空气都带着穷酸味。
酒楼的掌柜早已带着伙计候在门口,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几乎是前后脚,白云镇的镇长,一个干瘦矮小、穿着半旧长衫的老头,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着县令和刚刚下马的漕帮堂主,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刘堂主大驾光临,胡县令亲至,小店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掌柜的声音甜得发腻。
“哼,你们这地方,路可真难走。”漕帮刘堂主拍了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淡淡。
“是是是,委屈堂主了,快里面请,雅间早已备好!”掌柜的连忙引路。
胡县令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瞥了一眼旁边的镇长,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王镇长,你这地面,可得清扫清扫了,成何体统!”
王镇长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连声应道:“是是是,下官一定督促,一定督促!”
一行人簇拥着进了酒楼。
门口很快恢复了冷清,只剩下两个酒楼的伙计,像门神一样杵着。
江无花绕到后巷。
这里堆着酒楼倒出来的泔水,气味刺鼻。
她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悄无声息地攀上二楼窗沿,手指扣住缝隙,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看。
雅间里,杯盘罗列。
中间一个大圆桌,摆满了鸡鸭鱼肉,好些菜式江无花连见都没见过。
那漕帮刘堂主坐在上首,胡县令陪坐在侧,王镇长则只有半个屁股挨着凳子,不停地起身给两人斟酒。
刘堂主夹了一筷子晶莹剔透的虾仁,放进嘴里咀嚼,慢悠悠地说:“胡县令,王镇长,你们这个镇子,流民有点多啊。”
胡县令赶紧咽下嘴里的肉,陪着笑:“堂主明鉴,今年收成不好,北边又不太平,难免有些逃荒的过来讨生活。下官已经尽力安抚,开设粥棚……”
“粥棚?”
刘堂主打断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粥棚能顶什么事?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流民多了,滋生事端,影响漕运,这个责任,谁担待得起?”
王镇长手一抖,酒壶里的酒洒出来一些,他慌忙用袖子去擦桌子:
“堂主说的是,说的是……下官一定加强巡防,绝不让流民滋扰漕运……”
刘堂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扫过满桌的菜肴,话锋一转:
“这八宝葫芦鸭,倒是有点意思。听说用的是三个月大的雏鸭,腹内填了八种山珍,用文火慢炖六个时辰……”
胡县令立刻接话:“堂主好品味!这确实是本店一绝!来,您再尝尝这清炖蟹粉狮子头,用的是今早刚送来的活蟹剔肉……”
窗外,江无花看着那一桌足以让土地庙里所有人眼珠子瞪出来的盛宴,听着里面谈论着流民如何影响“漕运”、影响“朝廷大事”,胃里一阵翻腾。
不是饿,是恶心。
那盘八宝鸭,换成银子,够庙里十几个人吃三天饱饭。
那盅蟹粉狮子头,换成粗米,能救活好几条快饿死的人命。
可在这里,它们只是达官贵人酒桌上的一道谈资,是衡量地方官是否“尽力”的背景音。
她轻轻滑下窗沿,落回后巷。
泔水的馊臭味扑面而来,却比刚才楼上飘下的肉香,更让她觉得真实。
回到土地庙时,天色已近黄昏。
庙里点起了小小的篝火,王婶正在熬粥。
依旧是稀粥,但比前几天厚实了些,米粒多了几颗。
看到她回来,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投向她。
经过上次那汉子的血,现在没人敢对她有丝毫怠慢。
江无花走到锅边,看了看锅里的粥,又看了看那一张张带着期盼和畏惧的脸。
“漕帮来了个堂主,县令也来了。”她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众人脸色都变了。
漕帮,县令,对这些底层百姓来说,都是惹不起的存在。
“他们在醉仙楼吃饭。”
江无花继续说,目光扫过锅里翻滚的米粒,“一桌子菜,够我们吃一个月。”
庙里一片死寂。
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粥锅咕嘟咕嘟的声响。
癞头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声骂了句:“狗官!”
周镖头靠着墙,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江无花拿起木勺,在锅里搅了搅。米香混合着庙里的灰尘味,钻进鼻子。
“他们嫌流民多,碍事。”
她舀起一勺粥,看着稀薄的汤水从勺边流下,“觉得我们活着,就是错。”
她放下勺子,看向众人,眼神像两把冰冷的刀子。
“但我们偏要活着。”
“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更好。”
“他们吃他们的山珍海味,我们,也要有我们的米粮满仓。”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
恐惧还在,但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混着愤怒和狠厉的东西,也在悄悄滋长。
粥熬好了。
众人默默地排好队,没有人争抢。
每个人接过碗时,都下意识地看了江无花一眼。
江无花自己也舀了一碗,走到门口坐下。
碗里的粥,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她冷冽的眉眼。
酒楼里的肉香,仿佛还隐隐飘荡在镇子的上空。
而土地庙里,只有稀粥的温热。
饿鬼道里,鬼也分三六九等。
楼上的鬼,锦衣玉食,谈笑风生。
楼下的鬼,苟延残喘,挣扎求生。
但谁规定,楼下的鬼,就不能把楼上的桌子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