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立夏。
日头开始毒了,晒得官道上的浮土发烫。
有了慕容家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二皇子虞铧的兵马,像开了刃的刀子,一路往北推,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残破的城池,望风而降的守军,还有路上越来越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都成了这条通往京城路上的背景。
消息传到京城,皇宫里那位,就更坐不住了。
虞恒瘫在龙椅上,龙袍歪斜,露出里面皱巴巴的里衣。
他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浑身发抖。
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也顾不上擦。
“投降……对,投降……”
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神涣散,“投降……把皇位给他……给他就是了……只要别杀孤……别杀孤……”
他猛地抓住旁边一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太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
“你去!你去告诉虞铧!只要他留孤一条命!孤可以去守皇陵!对,守皇陵!”
小太监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挣脱,只能颤声应着。
殿内其他几个大臣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说话。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艘破船眼看就要沉了,各自都在琢磨找哪块木板能漂得更久一点。
至于龙椅上这个状若疯癫的皇帝,谁还顾得上?
虞恒看着下面一片死寂,突然暴怒起来,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说话啊!你们都哑巴了?!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啊?!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大臣们跪了下去,头埋得更低,依旧沉默。
虞恒看着他们这副样子,一股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比哭还难听。
……
默笙正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在竹竿上。
动作不紧不慢,很有条理。
她穿着半旧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专注着手里的活计。
街面上比往常更嘈杂些。
过往的行人脸上带着仓皇,谈论着北边的战事。
还有更多拖家带口的流民挤在镇口那片空地上,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或者望着长生铺子这边偶尔飘出的炊烟。
有几个流民孩子跑到铺子附近的巷口,眼巴巴地看着里面。
他们很瘦,衣服破烂,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
默笙晾完最后一件衣服,拿起盆,转身往回走。
经过巷口时,她脚步没停,眼神甚至没有在那几个孩子身上多停留一瞬,就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回了铺子,关上了院门。
她不是冷漠。
上次李长生带她去镇子西北角,看了那些流民,说了那些话,她回来想了很久。
想那些人的麻木,想他们活着的奔头,想李长生说的“心死了”。
但她想来想去,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她救一个,救两个,又能怎样?
明天还会有新的流民涌来,还会有更多的人饿死冻死。
世道不会因为她给出去一口吃的,就变好一点点。
她很清楚这一点。
她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李长生那天在勾栏院里一时“冲动”拍下了她,她现在是什么下场?
可能早就病死在哪个角落,或者被卖到更不堪的地方,尸骨都不知道扔哪儿了。
她的命,是捡来的。能在这铺子里有口安稳饭吃,有张不漏雨的床睡,不用挨打受冻,不用担惊受怕,已经是老天爷……
不,是李长生,格外的“施舍”了。
她自顾不暇,哪还有多余的力气和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
同情?
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但很快就会被更现实的念头压下去:
她得看好家,得把饭做好,得把鸡喂饱,得把铺子收拾干净。
这才是她的“世界”,她仅能抓住的一点东西。
与江无花的心怀天下不同。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这个铺子,装下李长生,现在,可能勉强还能再装下一个偶尔犯傻的江无花和冷小饿。
这就已经很满了,再也塞不进别的。
铺子外那些苦难,那些生死,离她很近,又很远。
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她在岸这边,那些人永远在岸那边挣扎。
她过不去,也不想过去。
江无花从屋里晃出来,看着默笙关好院门,又看了看巷口方向,撇了撇嘴:
“那几个小崽子,看着怪可怜的。”
默笙没理她,把盆放回原位,走到灶台边,准备生火做饭。
江无花凑过来,蹲在灶膛前,抢过火折子:“我来我来!”
她笨手笨脚地打着火,塞进柴禾,浓烟一下子冒出来,呛得她直咳嗽。
默笙默默接过手,几下就把火生好了,火苗稳定地舔着锅底。
江无花看着默笙熟练的动作,又看看自己沾了灰的手,忽然叹了口气。
“笙笙,”
她喊了一声,声音有点闷,“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
默笙抬起眼,看了她一下,没说话,继续往锅里添水。
江无花也没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以前觉得,得干点大事,得让那些欺负人的王八蛋都付出代价,得让像咱们这样的人,能喘口气。”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现在……好像干啥都没劲。”
默笙把米下到锅里,盖上锅盖。
蒸汽冒上来,模糊了她清秀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李长生叼着根草茎,从外面晃悠回来,手里依旧拎着个空鱼篓。
他瞥了一眼灶台边发呆的江无花和沉默做饭的默笙,没说什么,把鱼篓往墙角一扔,又瘫回他的破躺椅里,闭上了眼睛。
院子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水开的咕嘟声。
立夏的阳光从院墙上方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外面世界的厮杀、权谋、流离失所,都被这堵矮墙隔开。
墙里面,只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和一个懒得像滩泥、却仿佛能撑住这片小小天空的男人。
默笙掀开锅盖,米香混着蒸汽弥漫开来。
她盛了三碗饭,一碗递给躺椅上的李长生,一碗放在小桌上,最后一碗留给自己。
至于外面那些哭声、喊声、马蹄声,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