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枝的个子抽条般蹿高一截,喉结有了微凸的轮廓。
他依旧在武馆练拳,只是拳风里少了些稚嫩,多了点沉。
院角那棵老榆树叶子黄了又绿,树皮上的裂纹深了几分,像刻进肉里的旧伤。
距离林守业上次登门,已经过去近两年。
叶寒枝记得杏芳斋点心甜腻的滋味,黏在喉咙里,两年都化不开。
偶尔街坊闲聊,会飘来几句零碎消息。说林家生意越做越大,铺子开到了邻县,说林老爷常出入衙门,和县丞师爷称兄道弟。
那些话像风里的柳絮,飘到耳边,叶寒枝会下意识攥紧拳头。
这天傍晚,叶寒枝在院里练一套新学的拳法,收势时气息有些乱,额头见汗。
叶重坐在门槛上看着,手里攥着一块青黑色的磨刀石,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腰间的短刃。
“爹,”
叶寒枝喘匀了气,走过去蹲在叶重身边,“林伯伯……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叶重磨刀的动作没停,眼皮垂着,目光落在刃口一道细小的卷边上。
“路走岔了,就难回头。”
“可他以前……”
叶寒枝喉结滚动一下,“以前他对我们很好。”
“人往高处走。”
叶重抬起短刃,对着天光眯眼看了看,“高处有高处的活法。”
“什么活法?”
“弯腰,低头,说违心话,做违心事。”
“梯子就那么宽,所有人都挤破头往上爬。爬得快的,踩别人肩膀,爬得慢的,被踩进泥里。”
叶寒枝盯着父亲的手。
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有厚茧,“我们不算被踩进泥里吧?”
“我们没往上挤。”
叶重放下短刃,转头看儿子,“站在平地,看他们爬,看他们摔。梯子再高,顶天也就看到鞋底——沾满泥的鞋底。”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
“那林伯伯……现在看到鞋底了吗?”
叶重嘴角牵动一下,像笑,又不像。
“他刚爬到半腰,正忙着擦自己鞋上的泥,顾不上看头顶。”
……
同一片夕阳,林守业靠在黄花梨圈椅里,手指捻着一封刚拆开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落款处盖着朱红色的“李府”印鉴。
李主簿嫁女,宴请宾客,名单上有他林守业的名字。
他把信纸轻轻放下,指尖在“林守业”三字上摩挲。
曾几何时,这种场合他只能站在门外递礼单,连管家正眼都难得得到一个。
如今,他的名字写在洒金笺上,被小厮恭敬送来。
管家垂手立在门边,低声禀报:“老爷,按您的吩咐,备了两份礼。一份明面走,是赤金如意一对,一份暗里送李主簿长随,是城东那座三进院子的地契。”
林守业“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多宝格上一尊白玉貔貅上。
那是去年疏通漕运关节时,某位大人“暂存”在他这里的。
他当时跪在花厅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缝隙,听着头顶传来不紧不慢的拨茶盖声。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条狗。
可如今,那些人见他,会笑着唤一声“林老弟”。
“你说,”
林守业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人这一辈子,图什么?”
管家头垂得更低:“老爷自然图的是光耀门楣,福泽子孙。”
“光耀门楣……”
林守业轻笑一声,笑声干涩,“得先把自己当条狗,摇尾巴,叼骨头,等人扔给你一点残羹冷炙。等你也成了扔骨头的人,才算真正做了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他精心打理的后园,假山流水,曲径通幽。
可他知道,这园子外面,还是更大的园子,有更高的墙。
“叶重那边……最近如何?”
他问得随意,像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说。
“武馆还是老样子,收几个学徒,勉强糊口。”
林守业沉默。
眼前浮现出叶重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记得黑水渡那个血腥的夜晚,叶重拎着滴血的刀走出来,扔给他一个染血的布包,里面是“过山风”二当家的耳朵。
那时他抱着布包,浑身发抖,一半是怕,一半是感激。
那时他觉得叶重是他的依靠,是他的底牌。
现在,这张底牌却成了他喉咙里的一根刺。
每次见到那些官面上的人,对方似笑非笑地问起“听说林老板早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就觉得后背发凉。
他们感兴趣的从来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他和“江湖”的牵连,是叶重那样的人。
那是他洗不掉的泥点子,是他华服上隐秘的虱子。
他甚至想过,等自己在官场站稳脚跟,或许可以拉叶重一把,给他某个闲差,让他也尝尝“人上人”的滋味。可
他知道,叶重不会要。
那个人,宁愿在泥地里站着,也不肯在锦凳上弯腰。
“固执……”
林守业低声吐出两个字,像叹息,又像抱怨。
管家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老爷若念旧情,不妨再……”
“念旧情?”
林守业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这世道,念旧情的人都在底层啃土。你想往上走,就得学会忘性大。”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礼物再加两成。告诉李主簿的长随,院子随时可以过户。”
……
武馆里,叶寒枝帮父亲收拾磨刀石。
“爹,如果……如果我们也往上爬,会变成林伯伯那样吗?”
叶重把短刃插回鞘,发出“咔”一声轻响。
“爬上去,看到的未必是风景。”
他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也可能是更深的悬崖。”
夜色漫上来,吞没了父子俩的身影。
而在林府书房,烛火跳了一下,映着林守业半明半暗的脸。
他提笔,在礼单末尾添上一笔,墨迹浓黑,像一声无声的嗫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