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枝靠在断墙的阴影里。
衣服破烂得遮不住身体,皮肤上结满污垢和刚结痂的伤口。
头发板结,沾着草屑和泥土,散发出酸腐的气味。
他蜷缩着,肋骨一根根凸出来,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他和周围那些挤在墙角、眼神空洞的流民,没有任何区别。
饥饿是肚子里一把钝刀,慢慢剐着。
他已经两天没找到能吃的东西。
草根,树皮,甚至泥土,都被人翻捡过无数遍。
喉咙干得冒火,咽口水都带着血腥气。
耳朵里灌进周围流民零碎的议论。
“北边……彻底待不住了……”
“戎狄……那个女魔头……太狠了……”
“五个月……才五个月啊……草原就跟她姓了……”
“听说她手下都是鬼兵,刀砍不进,火烧不着……”
“大虞的兵……屁用没有……就知道跑……”
“咱们的地……都没了……”
叶寒枝闭着眼,这些话像风一样刮过,留不下痕迹。
什么戎狄,什么女魔头,什么江山易主,离他太远了。
他只想下一口吃的在哪里,今晚能不能找到一个不漏风的地方躺下。
父亲教过的拳脚功夫,母亲温柔的眉眼,武馆院子里那棵老榆树,都像上辈子的事。
只有火烧起来的热浪,刀砍进骨头的声音,母亲被房梁压住时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是真实的,刻在骨头里,每晚都在他梦里重复。
脚步声杂乱地靠近,带着甲胄碰撞的哗啦声。
几个穿着破旧号衣的官兵晃荡过来,手里提着卷刃的刀,眼神像饿狼一样在流民堆里扫视。
流民们像受惊的虫子,往里缩了缩,没人敢出声。
一个矮胖的官兵踢了踢脚边一个蜷缩的老头,老头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妈的,晦气!”
矮胖兵啐了一口。
另一个高个官兵用刀鞘扒拉着流民,像是在翻捡垃圾。
“头儿说了,杀一个戎狄,领一两银子。”
他声音带着疲惫和烦躁,“这他妈去哪找戎狄?有命挣,也没命花。”
第三个脸上带疤的官兵,目光在流民们麻木的脸上转了一圈,忽然停住,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
“你说,这么多流民,从北边来的,里面……会不会混着戎狄的奸细?”
矮胖兵愣了一下。
高个兵动作顿住,看向疤脸。
几个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换着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住了。
疤脸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提着刀,走向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那妇人惊恐地往后缩,把婴儿死死搂在怀里。
“军爷……军爷行行好……我们不是奸细……”妇人声音发抖。
疤脸兵咧开嘴,露出黄牙:“是不是奸细,得查过才知道。”
他伸手去抓那妇人。
叶寒枝看着。
他身体里的血好像冷了,冻住了。
他看着那妇人绝望的脸,看着那婴儿懵懂的眼睛,看着那几个官兵脸上残忍麻木的神情。
他想起武馆起火那天晚上,那些蒙面人也是这样的眼神,视人命如草芥。
他应该继续缩着,像其他人一样。
活着,像条野狗一样活着,也许还能找到机会……
但那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疤脸兵抓住了她的头发,刀举了起来。
身体先于脑子动了。
叶寒枝像一头被野兽,从阴影里蹿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个疤脸兵。
他太虚弱了,这一撞没什么力道,却让疤脸兵踉跄了一下,刀砍偏了,落在妇人身旁的泥地里。
“小杂种!”
疤脸兵稳住身形,看清是个半大的小子,怒火腾地烧起来,“找死!”
另外两个官兵也围了过来,眼神凶恶。
叶寒枝喘着粗气,站在妇人身前,摆出父亲教过的起手式。
可他手脚发软,肚子空空,架势徒有其形。
他知道,他要死了。
就像父亲一样,就像母亲一样。
死在这些根本不讲道理的人手里。
他闭上眼睛,等着刀落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道极细、极快的风掠过他耳边。
然后是一声压抑的痛呼。
叶寒枝睁开眼。
三名官兵同时捂着脖子,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青布长衫,身形瘦削,手里握着一柄刀。
那刀很怪,窄,薄,像一片柳叶,刀身泛着冷冷的青光。
他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眼神像深秋的湖水,平静无波。
持柳叶刀的人没再看那些官兵,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叶寒枝身上。
那目光像是能穿透他破烂的衣服和满身污垢,看到他骨头里去。
叶寒枝还保持着那个可笑的起手式,浑身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持刀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根骨还没废尽。”
叶寒枝没听懂。
持刀人收起柳叶刀,“刚才为什么站出来?”
叶寒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
他不知道。
或许只是因为,他看够了。
看够了无能为力的自己。
想着一死了之。
持刀人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叶寒枝更近了些。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风尘的气息。
“留在这里,你会像他们一样。”
持刀人用目光扫了一眼周围那些重新缩回阴影里的流民,“饿死,病死,或者被当成‘奸细’杀掉,脑袋换一两银子。”
叶寒枝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这世道,”
持刀人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针,扎进叶寒枝心里,
“好人活不长,坏人死不了。想活着,想站着活,得自己把刀握在手里。”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叶寒枝的眼睛:“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叶寒枝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那柄奇特的柳叶刀。
跟他走?
去哪里?
做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留在这里是死路。跟这个人走,也许也是死路。
但至少……至少手里可能会有一把刀。
他慢慢放下手臂,站直身体。
尽管虚弱,尽管摇晃,但他站直了。
他看着持柳叶刀的人,用尽力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