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威远镖局后院靠墙根搭了个简陋的窝棚,这是给一些暂时没处落脚或者需要值夜的镖师歇脚的地方。
秦山就暂住在这里。
窝棚里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黄。
秦山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看着棚顶蛛网的轮廓。
白天酒楼里那小丫头灼亮执拗的眼神,和那些带着稚气却分量不轻的话语,还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见过太多人,太多事。
生离死别,阴谋背叛,早已将他的心磨得如同边关冻土,冷硬麻木。
可那丫头片子……
就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棵歪脖子草,看着弱不禁风,却偏偏有一股子不肯低头的韧劲。
正想着,窝棚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就像一阵夜风自然地吹了进来。
秦山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从床上弹起,手已经摸向了枕下的短刀。
动作迅捷无声,完全是多年军旅生涯形成的本能。
然而,他刚坐起身,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力量沉得像山岳,快得像鬼魅!
他甚至没看到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只觉得肩膀一沉,一股恐怖的力道透体而入,瞬间击溃了他所有凝聚起来的气力,压得他脊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
一声闷响。
秦山甚至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抗,整个人就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按得重新栽倒下去!
后脑勺重重磕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震得他眼前发黑,耳鸣不止。
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想挣扎,却发现全身都被一股无形却磅礴的气场死死禁锢住,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仿佛被扔进了万丈深海,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恐怖水压。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终于看清了来人。
就着那豆大的灯光,他看到一张没什么表情的、普通得扔人堆里找不着的脸。
是长生铺子那个整天懒洋洋、好像永远睡不醒的李老板。
此刻,这人就站在他的床前,微微低着头,看着他。
眼神平静得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没有杀意,没有怒气,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但就是这种极致的平静,让秦山从骨头缝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
他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愿意,动动手指就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他。
李长生的一只手,还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就是这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手,蕴含着让他这位玄阶巅峰武者连反抗念头都生不出的恐怖力量。
李长生看着他,看了几息。
然后,那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一动。
秦山只觉得一股巧劲传来,身不由己地被这股力量带着,整个人从床上被掀了下来,“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上半身被那股力量强行压着向前俯去,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整个过程,快得电光火石,屈辱得让他浑身血液几乎逆流!
他却连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李长生这才缓缓收回手,仿佛只是随手拂了一下灰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额头抵着泥土的秦山,声音平淡得像在闲聊家常,却字字带着千钧重压,砸进秦山的耳膜,砸进他的灵魂深处:
“你教她功夫,可以。”
“她学了本事,以后是福是祸,是她自己的造化。”
“但是——”
李长生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周遭空气的温度都骤然降了下去。
“如果我的丫头,因为学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卷进你的那些破事,受了一点伤……”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发生的事实。
“我会把你……”
“抽筋扒皮,点天灯。”
“我说到做到。”
说完,他不再看泥地上僵硬的秦山,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窝棚里,只剩下那盏豆大的油灯,灯苗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投下昏黄的光。
秦山依旧保持着额头抵地的跪伏姿势,一动不动。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进身下的泥土里,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过了许久,许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
额头上沾满了泥土,甚至擦破了一点油皮。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瞳孔收缩,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刚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挣扎醒来。
肩膀上,那被轻轻搭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一种近乎骨折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看向门外无边的夜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恐惧,以及一种……
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长生铺子……李长生……
那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懒散男人……
到底是什么怪物?!
这一夜,秦山睁着眼,直到天明。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江无花就迫不及待地跑出了门,一路小跑着冲向威远镖局。
她心里还因为昨天秦镖师答应教她而兴奋不已,浑身充满了干劲。
她熟门熟路地溜到后院墙外,踮着脚往里看。
秦山已经在那里了,正拿着一把长柄扫帚,慢慢地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一些,也更……僵硬一些。
“秦镖师!”江无花小声喊道,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秦山扫地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
江无花看到他,愣了一下。
秦镖师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有着明显的青黑,像是彻夜未眠。
额头上……好像还有点没擦干净的泥土印子?
“秦镖师,您没事吧?是不是没睡好?”
江无花关切地问,“是不是昨天的酒劲太大了?”
秦山看着墙外那张充满活力的小脸,眼神极其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肩膀和额头,但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了。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江无花,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慢吞吞地扫地,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沉闷:
“……没事。”
“老规矩。”
“先站桩。”
“半个时辰。”
江无花虽然觉得今天的秦镖师怪怪的,但听到要开始练功,立刻把这点疑惑抛到了脑后,只当是秦镖师昨天晚上没睡好,连忙兴奋地应道:“哎!好!”
她熟练地翻过矮墙,在院子角落摆开架势,开始认认真真地站桩。
阳光慢慢洒满院子,照亮了她鼻尖渗出的细小汗珠,也照亮了旁边那个沉默扫地的男人。
秦山挥动着扫帚,扫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
他的心,却像这刚刚被清扫过的地面,一片凌乱,又带着一种被彻底碾压后的死寂……还有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