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校场的尘土被脚步扬起,粘在士兵们汗涔涔的脸上、结痂的伤口上。
冷云舒穿着七品校尉官服,站在一队新兵面前。
这些刚补充进来的兵卒,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恐惧、茫然,还有一丝对即将到来的命运的麻木。
和他们三年前刚来时,没什么两样。
他脸上那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狰狞疤痕,在烈日下更显深刻。
这三年,这道疤和他一起,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
先锋营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十不存一。
他能活下来,从小小的伍长爬到这统领数百人的校尉,靠的不是运气,是每一次冲锋时那股把自己当石头扔出去的狠劲,是身上添了无数道新旧伤疤换来的军功。
可这军功,有多少分量,他自己清楚。
上面的人,需要他这样的刀子去冲锋陷阵,去填平壕沟。
赏个官位,像扔给饿狗一块没肉的骨头。
“都听好了!”
冷云舒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久经沙场的冷硬,
“我叫冷云舒,是你们的校尉。在这里,别想着偷奸耍滑,别想着临阵脱逃。我的规矩只有一个:令旗所指,刀锋所向。退后者,斩!扰军心者,斩!”
他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脸,没有多余的情绪。
他不需要他们敬爱,只需要他们害怕,害怕到不敢后退,只能跟着他往前冲,直到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坡上。
训话结束,新兵被带下去分配营房。
一个亲兵凑过来,低声道:“冷校尉,殿下召见。”
冷校尉。
这个称呼,让他恍惚了一下。
殿下,指的是南边的二皇子,如今的秦王,虞铧。
中军大帐比普通营帐宽敞许多,角落里甚至还摆着冰盆,丝丝凉气驱散着暑热。
虞铧穿着一身便服,正坐在案后看着一份军报,眉头微锁。
比起三年前,他看起来沉稳了些,眼角也添了细纹,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气度更盛。
“末将冷云舒,参见殿下。”
冷云舒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虞铧放下军报,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云舒来了,快起来,不必多礼。”
他甚至亲自起身,虚扶了一下。
冷云舒站起身,垂手而立,目光落在虞铧案前的地图上,不去看他的眼睛。
“看看这个。”
虞铧将那份军报推过来,“北边刚送来的。虞霆又吃了个败仗,折损了数千人马。国库空虚,粮饷不济,他那个皇帝位子,坐得是摇摇欲坠啊。”
冷云舒快速扫了一眼军报。
上面写着北军在某个隘口遭遇伏击,损兵折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北边败仗,对他来说,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战争持续,死的都是底层士卒和无辜百姓。他关心的,不是谁坐龙椅,而是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接近那个真正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张尚书。
张尚书如今是虞霆的心腹,在北边朝堂上蹦跶得正欢。
“这都是将士们用命拼杀的结果。”冷云舒公式化地回应。
虞铧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看似亲昵的姿态。
“说起来,云舒,你这些年,真是受苦了。本王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沉重,“冷谦大人,是国之栋梁,忠贞不二,却遭奸人构陷,含冤莫白……唉。”
冷云舒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
父亲的名字,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最痛的地方。
他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殿下言重了。家父……是罪有应得。”
“胡说!”
虞铧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愤慨,“什么罪有应得!那是张启明那老贼与虞霆勾结,排除异己的毒计!冷大人是清白的!这一点,天下有识之士,谁人不知?”
他绕着冷云舒踱了两步,语气又转为感慨和赞赏:
“不过,云舒,你真是好样的!不愧是冷家的种!没有坠了你父亲的威名!在这南境军中,一刀一枪,拼出个校尉之位,不容易啊!本王每每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冷大人的风骨。”
冷云舒沉默着。这些话,像裹着蜜糖的刀子。
他知道虞铧想说什么。
果然,虞铧话锋一转,神情更加恳切:
“云舒,不……冷贤侄!你放心。待本王日后光复京城,铲除奸佞,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冷家平反昭雪!到时候,你冷云舒,就是功臣之后,朝廷栋梁!本王定要奏请……不,本王亲自下旨,恢复你冷家爵位,让你继承你父亲的遗志!”
他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冷云舒脸上。
眼神里充满了“我看好你”、“我把你当自己人”的意味。
冷云舒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虞铧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带着政治人物特有的热情和真诚,但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他看到了虞铧想要招揽他这把好用的刀,想要用“平反”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绑住他为自己卖命。
“末将……多谢殿下。”
冷云舒躬身,语气听不出喜怒,“末将只愿为殿下冲锋陷阵,早日平定乱局。至于其他……末将不敢奢望。”
虞铧对他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好!不居功,不自傲,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平反之事,本王记在心里了。眼下,确实还需仰仗云舒你这样的猛将。”
他又鼓励了几句,问了些军务,最后道:
“下去好生休息,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粮饷方面……唉,朝廷……北边那边克扣得厉害,本王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委屈将士们了。但你放心,本王已派人多方筹措,定不会短了前线弟兄们的用度。”
冷云舒再次行礼,退出了大帐。
帐外的热浪扑面而来,比帐内冰盆旁的凉爽更让人觉得真实。
漂亮话,他听了三年。
从伍长听到校尉。
平反的承诺,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看得见,永远吃不着。
实际的粮饷,却时常拖欠,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是常事。
虞铧把他当侄子?
呵,怕是连他手下那些嫡系将领养的狗都不如。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
虞霆屡战屡败,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吧。
但这南境,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泥潭?
二皇子看似仁厚,实则猜忌心重,用人唯亲。
真正有能力、有军功的寒门将领,很难得到真正的信任和重用。
这仗,打得憋屈。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李长生寄来的这把刀,陪他砍翻了不知多少敌人,刃口依旧灰暗,却锋利无匹。
他现在是校尉了,能接触到更多军务,甚至偶尔能听到一些关于北边朝堂的消息。
他需要更大的权力,需要更接近核心的机会。
而不是在这里,听一个所谓的“皇叔”,说着空洞的漂亮话,消耗着自己和手下弟兄的性命。
他迈开步子,走向自己那顶简陋的营帐。
这三年,他从小饿变成了冷校尉。
可骨子里,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比如那份深埋的仇恨,比如对那点遥远而微弱,来自青石镇破铺子里的……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