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北境官道上的薄雾还没散尽。
一队车马碾着碎石子路,慢悠悠地晃到“镇北关”的卡子前。
打头的是个中年汉子,裹着半旧羊皮袄,脸上堆着笑,跳下车辕朝守关的卫兵拱手。
“军爷,早啊!咱是往南边送皮子的,行个方便。”
他口音带着点北地特有的硬茬子,但语气谦卑。
守关的老兵眯着眼,打量这车队。
十几辆大车,盖着厚毡布,捆得结实。
拉车的骡马膘肥体壮,蹄子上沾着的泥块冻得硬邦邦。
跟着的伙计有二十来人,个个精壮,眼神低垂,手脚利索。
太利索了,不像寻常赶脚的,倒像是……
老兵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露,只慢腾腾翻着文书。
“王记皮货行?没听过。”老兵弹了弹文书上的灰。
“小本买卖,刚跑起来没多久,军爷多关照。”
汉子从怀里摸出个小布袋,不动声色塞过去,“一点心意,给弟兄们打点酒驱寒。”
老兵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掀开最近一辆车的毡布一角,底下确实是硝好的皮子,毛色不错。
他又走到车队中间,用刀鞘敲了敲车轮,声音沉闷,装的应该是实货。
“最近北边不太平,戎狄的探子闹得凶。”
老兵斜眼看着那汉子,“你们这队伍,人可不少。”
汉子苦笑:“军爷明鉴,就是不太平才得多带人手。这年头,遇到马贼,货丢了是小事,命没了找谁说理去?”
老兵没吭声,围着车队又转了一圈。
那些伙计始终低着头,没人乱看,也没人交头接耳,安静得过分。
他走到队尾,注意到最后几辆车的车辙印格外深。
他蹲下身,手指抹过地上的碎泥,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泥土和牲口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味。
一个年轻卫兵凑过来低声道:“头儿,看着没啥问题,放行吧?后面还堵着呢。”
老兵站起来,拍了拍手,盯着那汉子的眼睛:“规矩不能坏,得开箱验货。”
汉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笑起来:“应该的,应该的。”
他回头吆喝一声,“来几个人,把毡布掀开,让军爷瞧瞧!”
几个伙计上前解绳子。
老兵的手按在刀柄上,眼角余光扫着其他人的动作。
就在这时,关卡另一边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像是有人争吵推搡起来。
年轻卫兵们都被吸引了过去。
“怎么回事?”老兵皱眉喝道。
趁这当口,那汉子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军爷,实不相瞒,这批货里……夹带了点南边紧俏的私盐,利润厚。您行个方便,后面必有重谢。”
他又塞过来一块更大的银子。
老兵盯着他,又瞥了一眼那边还在吵闹的人群,心里那点疑虑被银子的重量和“私盐”的解释压了下去。
乱世求财,谁不想捞点油水?
他挥挥手:“行了行了,快走快走!别堵着路!”
汉子连连道谢,招呼车队启动。
骡马迈步,车轮滚滚,混着尘土,穿过关卡,融入南下的官道。
老兵看着车队远去,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上来。
他走到刚才车辙深的地方,用脚踢开浮土,底下似乎有些暗红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妈的,这世道……”
车队走出十几里地,雾气散尽,日头明晃晃照着荒原。
那领头汉子脸上的谦卑笑容瞬间敛去,眼神变得像鹰隼一样锐利。
他打了个手势,车队停下。
伙计们无声地聚拢过来。
“检查装备。”汉子硬声道。
伙计们掀开几辆车的毡布,扒开表层的皮货,
露出底下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解开油布,是制式统一的弯刀和强弓,还有几捆箭矢。
车板夹层里,是摞得整齐的皮甲。
最后那几辆沉甸甸的车,也被打开,里面不是货物,而是蜷缩着,嘴里塞着布团、手脚被捆得结实的人。
看穿着,像是大虞边境的农户或小商贩,个个面露惊恐,浑身发抖。
“处理干净。”
汉子指了指那些人。
几个“伙计”抽出短刀,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片刻后,几具尸体被拖到路旁的深沟里,胡乱掩埋。
血腥味短暂地弥漫开,很快被风吹散。
汉子擦掉刀上的血,望向南方。
那里,是大虞的腹地,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
江无花看着面前的信使。
是慕容家的人,穿着绸缎长衫,脸上带着世家特有的居高临下。
“慕容小姐的意思,很简单。”
信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北边的门,已经开了。接下来,需要江北乱起来,越乱越好。朝廷的兵马,必须被牢牢钉死在这里。”
江无花没说话,手指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
茶是凉的,她也没喝。
慕容芷,那个女人,终于把最赤裸的条件摆上了台面。
引戎狄入关,里应外合,彻底搞垮大虞的边防。
这是叛国,是千古骂名。
“慕容家,要什么?”江无花抬起眼,目光锐利。
信使微微一笑:
“慕容家要的,一直没变。一条畅通无阻的商路,一个听话的江北。至于龙椅上坐的是谁,是姓虞还是姓别的,不重要。谁能让我们赚钱,谁就是好皇帝。”
“戎狄就能让你们赚钱?”
“戎狄缺很多东西,茶叶,丝绸,铁器,瓷器。他们抢,但我们能卖。乱世,才是最好的生意场。”
信使语气平淡,像在谈论天气,
“而且,大虞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撑几天?皇帝炼丹求长生,百官贪腐,军队糜烂。与其跟着这艘破船一起沉了,不如早点换条船。”
江无花冷笑:“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彼此彼此。齐盟主不也是靠着非常手段,才打下这片基业?”
信使看着她,“慕容家能帮你壮大,也能让你顷刻覆灭。合作,大家都有肉吃。不合作……”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十足。
信使走后,江无花独自坐了许久。
窗外是齐天盟控制下一个小镇的街景,有些百姓在走动,脸上依旧有菜色,但至少不像外面那样惶惶不可终日。
这是她带着人,用命拼杀出来的一点安宁。
现在,慕容家要她亲手把这刚有起色的局面再次搅浑,用无数人的血,去换慕容家的利益,去换她齐天盟可能的一线壮大之机。
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云州山道上那两具尸体,想起秦山死前的眼神,想起土地庙里挨饿的人,想起那些挂在城楼上的头颅。
她杀过人,很多很多人。
她告诉自己,那些人该死,他们不死,更多好人活不下去。
可引外敌入侵,让战火燃遍江北,甚至整个大虞……
这死的人,还是“该死”的吗?
她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简陋的江北地图,上面标记着齐天盟的控制区域和敌人的势力范围。
她的手指划过那些山川河流,划过那些标着漕帮、官府、世家标记的地方。
这世道,早就烂透了。
皇帝不在乎百姓,官府只知道盘剥,世家大族眼里只有利益。
谁在乎过那些像草芥一样活着的人?
她只有活下来,才能给这些人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仿佛已经嗅到了北方飘来的血腥和烽烟。
“传令,”
她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让各码头坞口加紧备战。”
手下领命而去。
江无花站在原地,看着地图。江北的天,从来就没晴过。
现在,她要把这乌云,彻底搅成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至于后果?
她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乱世,不吃人,就被吃。
她选择吃人,连骨头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