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漂在水面动了动,又恢复平静。
李长生盘腿坐在湖边,手里攥着鱼竿,眼睛半眯着,像是睡着了。
突然,他眉头一皱,骂出声,声音不大,却惊跑了刚要咬钩的鱼。
“跑路也不知道把刀带上,当老子开钱庄的啊。”
他松开鱼竿,任由它倒在草丛里。
右手随意地抬起,朝着身前空处一抓。
动作看着不快,也没用多大力气。
可就在他五指合拢的瞬间,远处天边,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扯破了,发出一声轻微的锐响。
紧接着,一道乌光撕裂空气,由远及近,速度快的只能看见影子,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力道,直直撞向李长生的手心。
“嗡——”
乌光在他掌前骤然停滞,发出一阵震颤鸣音。
是一把长刀。
刀身乌沉,样式古朴,正是他当初扔给冷小饿的那把。
刀身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黑褐色血渍,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微微震动。
李长生握住刀柄,那股震颤顺着手臂传上来。
他屈起食指,对着刀身正中,不轻不重地一弹。
“铛!”
声音清越,带着回响。
“还睡,”
他对着刀说话,像在数落一个贪睡的孩子,“人都快死了还不知道。”
刀身的震颤骤然加剧,发出更响的嗡鸣。
像是被这句话刺痛,又像是沉眠的凶兽被强行唤醒,散发出冰冷的滔天戾气。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李长生掂了掂手里的刀,感受着那份苏醒过来的凶煞。
……
虞铧坐在龙椅上,面前摊着几份加急奏报。
他的脸色铁青,手指捏着奏报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下面站着几个心腹大臣,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好,”
虞铧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的很。好一个女罗刹。”
他猛地将手里的奏报摔在御案上,纸张散开,上面墨字淋漓,写的正是法场被劫,官兵死伤,以及“女罗刹”跻身地榜的详情。
“陛下息怒!”几个大臣连忙躬身。
“息怒?”
虞铧冷笑一声,“朕的脸,朝廷的脸,都被按在地上踩了!你们让朕息怒?”
一个老臣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陛下,逆匪猖獗,藐视王法,当务之急是加派人手,全力缉拿,以儆效尤!应即刻下发海捕文书,增派六扇门精锐,甚至……可请供奉堂出手。”
“缉拿?供奉堂?”
虞铧抬起眼,目光扫过那老臣,像刀子刮过,
“然后呢?让全天下都知道,朕的京城,朕的法场,被一个女人和一个剑客来去自如?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都看看,这大虞的朝廷,有多好欺负?”
老臣噎住,讷讷不敢言。
虞铧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层叠的宫檐。
阳光照在他脸上,明明很亮,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阴鸷。
“通缉令,照旧张贴。”
他背对着众人,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暗流汹涌,“但不必再大张旗鼓增派人手。六扇门死了几个玄榜,是他们学艺不精,丢人现眼。”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户部尚书身上:“江北的赈灾粮,拨下去多少了?”
户部尚书一愣,没想到皇帝突然问这个,忙回道:“回陛下,首批三十万石已抵达灾区,后续钱粮正在筹措……”
“加码。”
虞铧打断他,“再拨五十万石。传朕旨意,各州府开设粥棚,不得克扣,朕要看到实实在在的米粮放进灾民的碗里。还有,今年北三省的赋税,减免三成。”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不明白皇帝为何在此时突然大力赈灾减税。
这得花多少钱?
国库本就吃紧。
虞铧走回御案后,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百姓饿着肚子,就会想着造反,想着看朝廷的笑话。”
“把他们喂饱了,他们才会念着朕的好,才会帮着朝廷抓‘匪’。刀子要亮,但口袋里的米,有时候比刀子更好用。”
他看向兵部尚书:“边军饷银,也一并发了,足额。告诉将士们,朝廷记得他们的功劳。”
他要稳住基本盘。
用粮食收买民心,用饷银安抚军队。
至于那几个跳梁小丑……
他眼底寒光一闪。
等内部安稳,等他们成了无根浮萍,再慢慢收拾不迟。
现在大动干戈,只会显得他这新皇无能,平白给人增添谈资。
“都下去吧。”
他挥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
冷云舒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身体的剧痛也潮水般涌来,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醒了?”江无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他转过头,看到江无花坐在不远处,她换掉了那身血衣,穿了件默笙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粗布衣裳,依旧用头巾包着头发,只露一双眼睛。
那眼睛里的杀气淡了些,多了些别的。
“嗯。”
冷云舒应了一声,他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
默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走过来,蹲下身,示意他喝药。
她的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专注。
冷云舒看着她,又看看江无花,再看看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燕十三,以及缩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刘武。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没死,他被救出来了,被这些他从未想过会与他有如此深交集的人。
“谢谢。”他低声说,这两个字重若千斤。
江无花擦匕首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谢什么,顺手。”
燕十三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闭上,像是没听见。
默笙把药碗递到他嘴边。
刘武在角落里动了动,小声嘀咕:“命真大……”
喝了药,胸口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楚似乎减轻了些。
冷云舒靠着墙壁,看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一缕天光,沉默了很久。
“接下来……怎么办?”
他问。
京城是肯定不能待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现在是真的“逆匪”了。
“不知道。”
江无花很干脆地说。
杀出来是一时血气,以后的路,她没想过。
地榜十四,女罗刹,这些名头像无形的枷锁,套在她身上。
燕十三不知何时又拿起了他的红葫芦,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往北走吧。”
“北?”江无花看向他。
“戎狄的地盘。”
燕十三语气平淡,“虞铧的手,暂时还伸不了那么长。那边乱,乱才好藏身。而且……”
他顿了顿,看向冷云舒,“那边离你的仇人,也更‘近’点。”
“北边……听说很苦。”
刘武在角落里插嘴,声音带着怯意。
“苦?”
燕十三嗤笑一声,“留在这里,等着被喂饱了的‘百姓’和拿了饷银的边军抓去领赏,就不苦了?”
刘武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江无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杀了很多人,沾过很多血。
往北,意味着更多的未知,更多的杀戮。
她不怕杀人,但她有点累了。
“那就往北。”
她最终说。没有别的选择。
默笙收拾好药碗,走到窗边,安静地看着外面。
对她来说,去哪里都一样。
只要这几个人在。
燕十三灌下最后一口酒,将空葫芦系回腰间,拿起靠在墙边的锈剑。
“歇够了就动身,夜长梦多。”
……
湖边,李长生把那苏醒过来、不断震颤低鸣的长刀随手插在身旁的泥地里。
刀身的嗡鸣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是那乌沉的刀身上,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流动的暗光。
他重新拿起倒下的鱼竿,挂上鱼饵,甩进水里。
姿势依旧懒散。
水面波纹荡漾,映出天上流云。
他眯着眼,看着鱼漂,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怨,
“北边……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