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业再次登门,是在蝉鸣最盛的午后。
他没有提前招呼,一辆青篷马车直接停在了武馆门口。
车辕上坐着的不再是熟脸的车夫,而是一个眼神精悍的短打汉子。
车停稳,汉子利落地跳下来,放好脚凳,动作规矩,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叶寒枝正蹲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
他听见动静抬头,最先看到的是一双簇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帮雪白,一尘不染,然后是藏青色的绸缎裤管。
林守业弯腰从车厢里出来,身上不再是往日方便的短打或普通的细布长衫。
而是换了一件宝蓝色暗纹杭绸直裰,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坠着一块品相极好的白玉蟠螭佩。
“小寒枝,看林伯伯给你带什么来了?”
林守业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一如既往。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竹编食盒,上面贴着“杏芳斋”的红纸招牌,那是城里最有名的点心铺子。
叶寒枝站起来,没像以前那样扑过去。他盯着林守业那身晃眼的绸缎,觉得有些刺目。
他觉得林伯伯好像被这身衣服捆住了,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叶重从正屋走出来,他看到林守业这身打扮,眼神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来了。”
叶重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哈哈,老叶!几日不见,你这气色更好了!”
林守业大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想伸手拍叶重的肩膀。
手伸到一半,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身衣服和对方肩上可能存在的油污,动作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将食盒塞到叶寒枝怀里,
“拿着,和你爹娘一起吃。”
食盒很沉,里面的糕点想必装得扎实。
叶寒枝抱着,没说话。
“进去坐。”
叶重侧身让开。
林守业走进院子,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在烈日下扎马步、汗流浃背的学徒。
学徒们好奇地偷眼看这位气派的客人,呼喝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都在呢?”
林守业随口问了一句,不等叶重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这大热天的,练功也辛苦。老叶,不是我说你,这武馆开着,收这几个学徒能挣几个钱?还不够操心的。”
叶重没接话,引着他往正屋走。
屋里比外面阴凉些,但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榆木桌椅。
林守业撩起直裰下摆,小心地坐下,似乎怕粗糙的凳面勾坏了绸缎。
叶寒枝把食盒放在桌上,站在叶重身边。
“嫂子呢?”林守业问。
“屋里歇着。”叶重答。
“哦。”
林守业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了敲,“我这次来,是有个好事想着你。”
叶重抬眼看他,等着下文。
“我最近,嗯,结识了几位衙门里的朋友。”
林守业压低了点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秘而不宣的意味,
“管着城西一片的刘捕头,你知道吧?他手底下正缺几个得力的人手,我跟刘捕头提了你,说你身手好,为人稳重。他那边正好有个空缺,虽然是编外的,但好歹是吃官家饭的,比你这开武馆……清闲,也体面些。”
他说完,看着叶重,脸上带着一种“你该感激我”的期待。
叶重沉默着,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林守业倒了一碗凉茶。
茶水浑浊,碗边还有磕碰的缺口。
林守业看着那碗茶,眉头蹙了一下,没动。
“武馆挺好。”
叶重放下茶壶,声音不高。
林守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老叶,你这人就是太实在!现在这世道,光靠实在有什么用?得有关系,得有人脉!进了衙门,哪怕是个编外,走出去谁不高看一眼?总比你在这儿教一群半大孩子强吧?”
“教孩子,挺好。”
叶重重复了一句,语气没什么起伏。
林守业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拔高:“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是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守着这破武馆,能有什么出息?当年咱们一起走镖……”
“那是当年。”
叶重打断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林守业,
“人各有志。”
林守业被他这话噎住,脸色有些难看。
他盯着叶重,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是固执,是清高,还是对他林守业如今“出息”了的不屑?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断续的蝉鸣,吵得人心烦。
叶寒枝站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听懂了,林伯伯觉得他爹没出息,觉得武馆是“破武馆”。
他觉得不舒服,为父亲感到不平。
父亲一拳一脚教出来的学徒,在街上遇到地痞流氓从不退缩,怎么就没出息了?
“行,行,人各有志。”
林守业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了温度,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直裰:“我还有事,先走了。点心记得吃,杏芳斋的,不便宜。”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叶重一眼,眼神复杂:“老叶,这世道变了。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了。”
叶重只是点了点头,没说话。
林守业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比来时急促了些。
院子里扎马步的学徒们好奇地看着他坐上马车,那精悍的车夫一挥鞭子,马车辘辘驶远。
叶寒枝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又回头看向父亲。
叶重依旧坐在那里,端起那碗林守业没动的凉茶,慢慢喝了一口。
“爹,”
叶寒枝小声问,“你不高兴吗?”
叶重放下茶碗,摸了摸他的头,动作有些重。
“没有。”
叶重说,“去练功。”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了叶重几眼,但什么都没问。
桌上的菜有一盘是蒸热的杏芳斋糕点,造型精致,香气甜腻,与桌上的咸菜糙饭格格不入。
叶寒枝吃了一块,很甜,甜得有些发腻,他喝了口水才咽下去。
叶重一块没动。
母亲也只尝了小半块,就放下了筷子。
……
叶寒枝想不明白,为什么林伯伯变了,为什么他要说那些话。
那种感觉,像是原本紧密拼合在一起的两块木头,突然被人强行撬开了一道缝,冷风飕飕地往里钻。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父母房中传来低语。
“……他今日来,是想让你去衙门帮闲?”母亲的声音很轻。
“嗯。”父亲应了一声。
“你拒了?”
“拒了。”
短暂的沉默。
“他心高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了然的平静,“觉得我们碍眼了。”
叶重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叶寒枝才听到父亲低沉的声音:“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