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鬼站在青石镇外三里处的土坡上,远远望着那片低矮的屋顶。
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味和炊烟味。
很寻常的凡俗小镇,瓦是灰的,墙是黄的,街上有挑担的货郎,有追着孩子跑的妇人,有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头。
他能听到鸡鸣狗吠,能听到妇人骂孩子的声音,能听到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一切都很平常。
平常到他觉得可笑。
那江无花的养父,就住在这里,开个破杂货铺,叫长生铺子。
一个凡夫俗子,能有什么本事?
郑老鬼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讥讽。
宗主太谨慎了。
就为了这么个地方,派他一个元婴修士亲自来查。
杀鸡用牛刀。
但他还是来了。
一是宗主有令,二是他心里也有些好奇。
能让柳书生那小子忌惮,能让宗主说出“风险太大”这种话,那江无花背后的人,到底什么来路?
他决定先不直接去长生铺子。
先看看这个镇子。
他收敛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过路客。
身上的月白道袍换了,换成粗布衣裳。
脸上的阴鸷也收了收,挤出点温和的表情。
虽然他觉得没必要——这些凡俗蝼蚁,就算他大摇大摆进去,他们也看不出来什么——但谨慎点总没错。
他走下土坡,踏上通往镇子的土路。
路不宽,能容一辆马车。
两边是田,种着麦子,绿油油的。
有农人在田里除草,看见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郑老鬼走过田埂,走进镇子。
镇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老头在下棋。
郑老鬼路过时,听见他们在吵。
“你个臭棋篓子,又偷子!”
“谁偷了?你眼花了!”
“我看见了!你刚才把那马挪了个位置!”
郑老鬼瞥了一眼。
棋盘是划在地上的,棋子是石子。
几个老头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
他摇摇头,继续往里走。
街道不宽,两边是铺子。
杂货铺,布庄,铁匠铺,肉铺。
他目光扫过两边的铺子。
然后,他停住了。
停在肉铺前。
肉铺门口挂着半扇猪肉,血淋淋的。
案板上堆着肉块,剔骨刀插在案板边上。
铺子里站着个人,穿着油腻的围裙,手里拿着把杀猪刀,正在剁骨头。
那是个中年汉子,个子不高,但很壮实。
胳膊有寻常人大腿粗,脖子上挂着条汗巾,脸上油光光的,额头上冒着汗。
他剁骨头的动作很熟练,一刀下去,骨头应声而断,切口整齐。
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屠夫。
可郑老鬼的眼睛眯了起来。
因为他感觉不到这屠夫的修为。
不是修为低,是感觉不到。
像一潭深水,水面平静,底下多深,不知道。
但这还不是最让郑老鬼在意的。
最让他在意的是,那屠夫剁骨头的时候,节奏很特别。
不是乱剁,是有规律的。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的力道,角度,速度,都一模一样。
而且,郑老鬼注意到,那屠夫握刀的手,很稳。
稳到刀身没有一丝颤动。
这不对劲。
一个凡俗屠夫,能有这刀工?
郑老鬼站住了,看着那屠夫。
屠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屠夫的眼神很平淡,像看一个普通的客人。
他放下刀,用汗巾擦了擦手,开口:“买肉?”
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郑老鬼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屠夫也不在意,又拿起刀,继续剁骨头。
这次他剁的是排骨,一刀下去,排骨断开,肉还连在骨头上,不断不碎,恰到好处。
郑老鬼看了会儿,忽然开口:“你这刀法,跟谁学的?”
屠夫头也不抬:“自己琢磨的。杀猪杀多了,就会了。”
“杀猪能杀出这种刀法?”
屠夫停了停,抬头看他,笑了:“怎么不能?熟能生巧。”
郑老鬼也笑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走进肉铺。
铺子里有股血腥味,混着生肉味。
地上有血水,踩上去黏糊糊的。
他站在案板前,看着屠夫。
“我听说,这镇子上有户姓李的,开杂货铺的。”
屠夫手上的动作没停:“你说长生铺子的李老板?”
“嗯。”
“他怎么了?”
“没什么,想打听打听。”
屠夫剁完最后一块骨头,把刀插回案板,拿起汗巾擦了擦脸和脖子。
“打听什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屠夫想了想:“懒人。”
“懒人?”
“嗯。”
屠夫说,“整天瘫在椅子上,不是睡觉就是钓鱼。铺子也不好好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是有个闺女撑着,早关门了。”
郑老鬼听着,心里更疑惑了。
听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懒汉。
“那他闺女呢?”
“你说无花那丫头?”
屠夫笑了笑,“那丫头好啊,勤快,心眼实。就是命苦,小时候脸上长天花,差点死了。后来好了,脸上留了麻点。前几个月出门了,一直没回来。”
郑老鬼盯着屠夫的眼睛。
屠夫的眼神很坦荡,说的都是实话。
“你想找李老板?”屠夫问。
“嗯。”
“什么事?”
“私事。”
屠夫点点头,不再问。
他指了指案板上的肉:“买点肉不?今天刚杀的,新鲜。”
郑老鬼摇头。
他转身要走。
刚走到门口,屠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对了,你找李老板的话,最好别惹他。”
郑老鬼停住,回头:“为什么?”
屠夫拿起刀,在磨刀石上磨了磨,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因为他是我们街坊。”
屠夫说,“我们街坊,护短。”
郑老鬼笑了。
护短?
一群凡俗蝼蚁,护短?
他摇摇头,转身要走。
“站住。”
王屠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郑老鬼停住。
“还有事?”
“你身上有杀气。”
王屠夫说,“很浓的杀气。你要杀李长生?”
郑老鬼回头,看着他。
“是又如何?”
王屠夫笑了。
他放下刀,站起身。
围裙上沾着血渍和油污,可他的眼神忽然变了。
不再是那个磨刀的屠夫,像是……换了个人。
“那你得先过我这关。”他说。
郑老鬼也笑了。
笑得很冷。
“就凭你?”
“就凭我。”
郑老鬼摇头。
他不想杀人。
不是心软,是没必要。
杀个凡人,脏手。
他转身,迈步,一步跨出十丈,已经到了街尾。
再一步,就能出镇子。
可他迈不出第二步。
因为王屠夫站在他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站过来的。
手里还拿着那把杀猪刀,刀尖垂着,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淌。
郑老鬼瞳孔一缩。
缩地成寸?
不,不是缩地成寸。
他没感觉到灵气波动。
那他是怎么过来的?
“你……”郑老鬼开口。
“我说了。”
王屠夫打断他,“你得先过我这关。”
他举起刀。
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慢。
就像平时切肉那样,慢慢抬起来,慢慢举高。
可郑老鬼发现自己动不了。
不是不能动,是不敢动。
那把刀对着他,刀尖离他眉心只有三寸。
他能看见刀身上的纹路,能看见刀刃上的寒光。
能看见……死亡。
他活了一百七十年,从炼气到筑基,从筑基到金丹,从金丹到元婴。
杀过人,杀过妖,杀过魔。见过血,见过骨,见过魂飞魄散。
可从没像现在这样,怕过。
怕一把杀猪刀。
怕一个屠夫。
“你……是谁?”
郑老鬼声音发颤。
“王屠夫。”
“卖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