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岭上山神土地的集体泣诉,如同在三界基层的疮痍之上,又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让八戒对玉帝暴政的认知,从宏大的天道窃取、魔神契约,延伸至了具体而微的民生凋敝、神只悲鸣。那份沉甸甸的冤魂玉简,又添了来自山川大地的血泪控诉。他怀揣着这份愈发沉重的“业”,继续以“净坛使者”的身份,巡游于南瞻部洲的水系之间。
水,乃万物之源,亦承载着生灵的命脉与记忆。八戒身为前任天蓬元帅,对水元之力的感知远超寻常仙佛。他敏锐地察觉到,南瞻部洲的许多江河湖海,其水灵之气的流转,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滞涩与紊乱。某些河流的走向显得生硬突兀,仿佛被无形巨手强行扭转;一些湖泊的水位异常起伏,并非天时所致;更有几条大江的入海口,淤塞严重,水患频发,怨气积聚。
这一日,他行至一条名为“沧澜江”的大河上空。此江原本水量充沛,奔流到海,滋养两岸万里沃野。然而此刻,八戒却见那江水浑浊不堪,水流在途经一处名为“断龙峡”的险要之地时,竟违背常理地猛地折向北流,强行冲入一片原本干旱的荒漠地带,导致下游水量锐减,良田龟裂,而上游则因水流不畅,时有洪涝之灾。那“断龙峡”的岩壁之上,残留着清晰的、并非天然形成的法力切割痕迹,散发着一种至阳至刚、却又带着霸道蛮横的天庭法则气息!
正当八戒凝神观察这异常的水系走向时,下方浑浊的江水中,突然涌起数十道颜色各异、却同样黯淡无光的水柱。水柱之中,浮现出一个个身着水官袍服、但袍服湿漉、面容愁苦、甚至带着伤痕的身影。为首一位,头戴水官冠冕,手持断裂的玉笏,正是这沧澜江的江神!其身后,跟着来自不同河流、湖泊的河伯、水官,竟有近百位之多!
他们甫一现身,便齐齐向着八戒所在的云头拜倒,悲声震天:
“沧澜江神,携南瞻部洲东部七十二水司同僚,叩见天蓬元帅!” 那江神声音嘶哑,带着水汽的湿润与无尽的悲凉,竟直接喊出了八戒的前世神职。
八戒心中一凛,按下云头,落于江边一块巨岩之上,沉声道:“诸位水官请起。贫僧如今乃佛门净坛使者,已非天蓬元帅。尔等如此阵仗,所为何事?”
那沧澜江神抬起头,虎目含泪,指着那被迫改道、肆虐荒漠的江水,泣声道:“元帅明鉴!非是小神等不愿起身,实是无颜起身,亦无力起身啊!您看这沧澜江!再看我等这般模样!”
他扯了扯自己湿透且破损的官袍,又指了指身后那些同样狼狈不堪、甚至有些身上还带着仿佛被强大水压冲击后留下的淤青与裂伤的同僚,悲愤道:“我等身为一方水神,职责本是梳理水脉,调和风雨,庇佑沿岸生灵。可如今……如今我等却成了助纣为虐、祸害苍生的帮凶!”
“此话怎讲?”八戒眉头紧锁,心中已有猜测。
“是玉帝!是凌霄宝殿上的那位!” 一位来自附近“月牙湖”的湖伯忍不住激动地喊道,“近数百年来,他多次以降下法旨为名,行强行篡改水系走向、截留水灵本源之实!全然不顾天地自然之理,不顾两岸生灵存亡!”
沧澜江神接过话头,声音颤抖地控诉:“就如这沧澜江!三百年前,玉帝为试验某种凝聚‘先天水精’的秘术,需引动至阴之水脉,悍然下令,令我等合力,以神力强行在此‘断龙峡’劈开通道,迫使江水北流,注入那‘玄阴荒漠’!导致下游十三州郡水源短缺,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而上游亦因河道突变,水灵紊乱,洪灾频发!小神等数次上表陈情,皆如石沉大海,反被斥责办事不力!”
另一位来自“怒涛河”的河伯补充道:“不止如此!百年前,玉帝为打造其秘密筹划的‘天河战舰’,需要海量的‘一元重水’为核心材料,便直接动用天帝权柄,强行抽取了我南瞻部洲东部十七条主要河流的三成水灵本源!致使诸河水势衰微,灵气大减,鱼虾绝迹,沿岸草木凋零!我等水官的神力也因此大幅衰退,连维持最基本的水域安宁都力不从心!”
“还有更甚者!” 一位老态龙钟的“碧波潭”水官(并非万圣龙王那一处)颤巍巍地道,“五十年前,玉帝修炼一门至阳雷法,需引动至阳水气平衡,竟……竟下令将‘离火渊’的地脉炎力,强行导入我碧波潭底!导致潭水常年沸腾如汤,水族尽数死绝,小神的神体亦被灼伤,至今未愈!” 他掀开袍袖,露出的手臂上果然有难以愈合的火焰灼痕。
众水官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出示证据:有以神力烙印下的、显示河流被强行改道前后面貌的水系图;有记录着玉帝法旨内容、盖有天帝印玺的诏书副本(他们冒着极大风险留存);有展示水灵本源被抽取后,河流迅速衰败景象的留影玉珏;更有甚者,直接抬出了几块散发着异常灼热或冰寒气息、明显不属于原本水域的河床核心碎块,那正是玉帝肆意篡改水系、引入异种能量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些证据,铁证如山!清晰地指向玉帝为了其一己私利(无论是修炼秘术还是打造战争机器),是如何 systematically、毫无顾忌地践踏天地水循环法则,破坏三界生态平衡,视亿万水族与沿岸生灵如草芥!
“元帅!” 沧澜江神最后悲声道,他取出一卷以无数水官神念共同书写的、散发着浓郁水汽与悲愤之意的联名血书,双手高举过顶,“此乃我等南瞻部洲东部七十二水司,联名控诉玉帝肆意篡改水系、引发滔天灾劫、残害生灵的血书与证据汇总!我等人微言轻,上诉无门,今日得遇元帅,知元帅蒙冤受屈,亦在暗中收集其罪证,故冒死呈上!望元帅能为我等,为这无数因水患旱灾而死的无辜生灵,讨还一个公道!”
近百位水官齐齐叩首,声音哽咽却坚定:“望元帅(使者)为我等做主!”
江水呜咽,仿佛也在附和着这血泪控诉。
八戒站在原地,任由江风吹动他的僧袍。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几乎能嗅到血腥与水汽混合气息的联名血书与附带的证据。入手之处,一片冰凉,却又仿佛有无数枉死者的哀嚎与水族的悲鸣在指尖萦绕。
他没有立刻翻阅,只是目光扫过那一道道卑微却倔强的身影,扫过那被强行扭曲的沧澜江,扫过众水官身上那象征着屈辱与伤害的痕迹。
“诸位之苦,之冤,之证……贫僧,收到了。” 八戒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如同深海暗流般的汹涌怒意,“此间因果,自有清算之日。”
他将这卷新的罪证,郑重地收入怀中,与那冤魂玉简、山神诉状等物放在一处。
他没有再多做承诺,只是对着众水官,深深一揖。
随后,他转身,驾云离去。身影在浑浊的江面上空,显得愈发挺拔而孤寂。
沧澜江依旧在错误的河道上奔腾,发出痛苦的咆哮。
而八戒怀中,那记录着玉帝罪行的卷宗,又厚了一分。
江河泣血,水官呈证。
这遍布三界的水系之殇,终将汇成淹没凌霄的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