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风里带着点凉意,刮得田埂上的草叶沙沙响。
元沁瑶把裹着孩子的小被子紧了紧,背上的小家伙“咿呀”了一声,小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
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孩子的背,另一只手拎着半满的柴蒌,脚步轻快地往山坳里走。
山路不算陡,她走得稳当,眼睛却没闲着,时不时瞟向路边的草丛。
看到几株叶片带锯齿的草药,她弯腰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了,抖掉泥土扔进蒌子角落,动作麻利得很。
“小鬼乖,娘亲去看看那只小狼崽,看完咱们就回家烧火做饭。”她回头对背上的孩子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哄劝的柔意。
安安似懂非懂,小手抓住她的衣襟,又“啊”了一声,小脑袋在她背上晃了晃。
转过一片矮树丛,就见上次发现小狼的那块岩石下,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动了动。
元沁瑶脚步放慢,放轻了动作走过去。
小狼已经能勉强站起来了,只是后腿还不利索,见有人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没像上次那样吓得缩成一团,只是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瞅着她。
“看来恢复得不错。”元沁瑶蹲下身,把柴蒌往旁边一放,从里面摸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几块煮熟的猪肉,“给你留的,快吃吧。”
她把肉递过去,小狼犹豫了一下,鼻子嗅了嗅,终于还是挪着步子凑过来,叼起肉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安安在背上看得稀奇,小手伸着想去够,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元沁瑶按住儿子的手,轻声道:“小鬼,别碰,它还小,怕生呢。”
她看着小狼,眉头微蹙,“你娘呢?那天没找着,这几天也没见着,莫不是……”
话没说完,小狼像是听懂了,吃着肉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看她,眼睛里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
元沁瑶心里一软,伸手想去摸摸它的头,手到半空又停住,怕吓着它。“罢了,你要是没地方去,等伤好了,常来这边,我给你留吃的。”
小狼呜咽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肉。
夕阳渐渐沉下去,山坳里暗了下来,风也更凉了。
元沁瑶把剩下的几块肉放在石头上,收拾好东西重新拎起柴蒌:“我们该回家了,你自己当心些。”
她背着安安转身往山下走,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小狼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你跟着我干啥?”元沁瑶停下脚步,有些诧异。
小狼停下,站在原地,望着她,尾巴微微耷拉着。
“我家可不能养你,村里的人见了,怕是要起心思。”元沁瑶摇了摇头,“回去吧,啊?”
说完,她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往山下走。
这次身后的脚步声没再跟上来。
走到半山腰,回头望,山坳里已经看不见那小小的身影了。
元沁瑶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背上已经打哈欠的儿子,轻声道:“小鬼,回家了哟。”
“哇”地哭开了,哭声在空旷的山道上格外响亮,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哭什么哭!”元沁瑶眉头拧起来,语气沉了沉,“再哭,今晚的米糊糊就没你的份,饿肚子去!”
安安哪里听得懂这些,只知道不舒服,哭声更大了,小身子还在她背上扭来扭去。
元沁瑶没辙,腾出只手在他屁股上虚虚拍了一下,“再闹!”
刚走到山脚下,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蹲着几个妇人,手里拿着针线纳鞋底,见她过来,都停了手,眼睛直勾勾地往她身上瞟。
“哟,这不是元小娘子吗?又去山上了?”一个脸圆圆的妇人先开了口,声音尖细,“带着娃还往山里钻,就不怕有啥野兽?”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妇人嗤笑一声:“没了男人,不自己往山里刨点啥,娘俩喝西北风去?只是可怜了这娃,跟着遭罪。”
“我瞧她背上那柴篓也没满,怕不是又去偷懒了?”另一个梳着发髻的妇人接话,眼神往元沁瑶背上的安安瞟,“你看这娃哭的,怕不是饿坏了?也是,家里就那点粮,哪够娘俩吃的。”
元沁瑶脸色冷了冷,没搭理她们,只想赶紧回家。
那圆脸妇人却不肯罢休,站起身拦住她:“元姑娘啊,不是婶子说你,你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娃不容易,要不……跟村里张屠户说说?他前阵子还托人问你呢,嫁过去好歹有口肉吃,总比在山里瞎转悠强。”
“就是,张屠户家条件好,你去了不受罪。”瘦高个妇人也跟着劝,眼里却藏着幸灾乐祸。
元沁瑶停下脚步,抬头看她们,眼神里带着末世里磨出来的冷意:“我的事,就不劳各位婶子费心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让人不敢再劝的劲儿。
圆脸妇人被她看得一噎,讪讪地退开了些。
安安还在哭,元沁瑶咬了咬牙,快步从她们中间穿过去,身后的闲言碎语还在飘过来:
“你看她那傲劲儿,真当自己还是以前的大小姐?”
“就是,守着个破屋有啥用,迟早得饿死……”
元沁瑶充耳不闻,脚步更快了,心里却把这些话记了下来。
果然在哪里都能遇到一些妖魔鬼怪。
滚粗!八婆!
她回头看了看背上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安安,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无奈:“好了好了,不哭了,回去就给你煮米糊糊,管够,行了吧?”
安安像是听懂了,哭声小了点,只剩抽噎,小脑袋靠在她颈窝里,湿乎乎的眼泪蹭了她一脖子。
元沁瑶,往家赶,小祖宗哟!
祠堂里
学堂透着股陈旧的木头味,夕阳的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照得浮尘在半空打转。
苏明远把手里的戒尺往讲台上一拍,“啪”的一声,惊得底下几个正偷偷打盹的孩子一个激灵。
“今日作业,将《三字经》后半部抄三遍,明日交上来。”他捋着山羊胡,眼神扫过底下一张张脸,带着惯有的严肃。
话音刚落,底下顿时像炸开了锅。
“啊?三遍?”狗剩第一个叫起来,他脸圆圆的,此刻嘴巴撇得能挂油瓶,“先生,太多了!我手都要抄断了!”
王石头也跟着嚷嚷:“就是就是,昨天才抄了两遍《百家姓》,今天又来三遍,这日子没法过了!”他长得壮实,说话声音也粗,一嚷嚷起来,祠堂里嗡嗡响。
虎子更直接,往桌子上一趴,“我不抄!打死也不抄!”
丫蛋儿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平时最是乖巧,此刻也红了眼圈,拉着旁边虎子的衣角,小声附和:“先生,能不能少点呀?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喂猪呢……”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应和,“对呀先生,少点吧”“抄不完的”“太难了”……一时间,祠堂里满是孩子们的抱怨声,吵得苏明远眉头越皱越紧。
他猛地一拍桌子,戒尺“啪”地立在桌上,“反了反了!一个个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老夫讨价还价了?”
他气得山羊胡都抖了抖,眼睛瞪得像铜铃,“不想抄是吧?行!明日你们都不用来了!这学,老夫教不了了!”
这话一出,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抱怨全变成了慌张。
狗剩最先反应过来,他“嗖”地从座位上滑下来,跑到苏明远跟前,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先生先生,您别生气呀,我们错了,我们抄,我们抄还不行吗?”
王石头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是我们不对,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多,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
虎子也不趴着了,耷拉着脑袋走到旁边,嘟囔道:“我抄……我抄还不行嘛。”
丫蛋儿也怯生生地说:“先生,我们再也不敢了,您别不让我们来上学。”
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认错,刚才的嚣张气焰半点不见。
苏明远脸色稍缓,却还是板着脸:“哼,现在知道错了?刚才那股子劲儿呢?”
狗剩眼珠一转,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点,带着点神秘:“先生,您别气了嘛。其实我们也是替您着想,您想啊,抄那么多,我们得写到半夜,您批改起来也累得慌不是?”
见苏明远没说话,他又赶紧补充:“再说了,先生您晚上肯定无聊吧?最近村里可有热闹事儿呢!”
苏明远挑眉:“什么热闹事儿?”
“就是村长啊,”王石头凑过来接话,“这几日晚饭时候,村长都召集大家伙儿在晒谷场那边,说是要讲村规民约。他那嗓门,跟老牛似的,听着都费劲,可……”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了眼苏明远,见他眼神里带着点好奇,才继续说:“可每次讲完村规,元姐姐都会给我们讲故事!”
“又是元姐姐?天天元姐姐!还有我老夫的位置放哪!”苏明远问,他平日里除了教书,不大掺和村里的事。
“先生的位置在我们心坎上呦!但是元姐姐呀!”丫蛋儿抢着说,眼睛亮晶晶的,“她讲的故事可好听了,有会飞的船,有能说话的铁盒子,还有好多好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和先生您讲的《论语》多一点丢丢意思了!”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苏明远被她这话气笑了,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合着老夫讲的还不如些野闻趣谈?”
狗剩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先生您讲的是学问,元姐姐讲的是故事,不一样的!不过先生,您是没听过,元姐姐讲的那些,可新奇了!昨天她讲了个叫‘电灯’的东西,说一按就能亮,比油灯亮十倍,还不冒烟,您说神不神?”
王石头也点头:“是啊是啊,还有个叫‘火车’的,听说跑得比马快十倍,能拉好几百个人,就跟个长蛇似的,想想都觉得厉害!”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元沁瑶讲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
他嘴上却哼了一声:“哼,不过是些编出来哄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好听的。”
“好听的!可好听了!”虎子大声说,“先生,您要是去了,肯定也觉得好听!比一个人在家对着空屋子强多了!”
狗剩也赶紧劝:“就是啊先生,您今晚也去晒谷场呗?村长讲村规的时候您就当没听见,等元姐姐讲故事,保证您听得入迷!”
苏明远捻着胡须,心里竟真的动了点心思。
孩子们说得这么热闹,倒真想去看看,这元沁瑶到底讲了些什么,能让这些皮猴子这么着迷。
他板起脸,咳嗽了一声:“行了行了,少贫嘴!作业减半,抄一遍,明日要是交不上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们!”
“耶!先生万岁!”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一个个脸上笑开了花。
苏明远看着他们雀跃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也勾了勾,挥挥手:“散了散了,赶紧回家去!”
孩子们“呼啦”一声收拾好东西,像脱缰的小野马似的冲出了祠堂。
苏明远站在祠堂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回去路上
“还是狗剩你机灵,一句话就把先生说动了!”王石头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不小,震得狗剩龇牙咧嘴。
“那是,”狗剩挺了挺小胸脯,得意洋洋,“我爹说了,跟先生说话就得捡他爱听的来,你们学着点!”
丫蛋儿跟在旁边,小手揪着衣角,小声说:“可先生好像也想去听元姐姐讲故事呢。”
“那是自然!”虎子大大咧咧接话,“元姐姐讲的比戏文还带劲,先生听了保准也着迷!”
不幸,家长们惊雷响起!
“王石头!小崽子!散学了不回家,还在外头野!柴火不拾,是欠揍哩!真当自个儿是玉皇大帝,没人管得了?”
王石头脖子一缩,是他娘的声音。他挠了挠头,冲伙伴们龇牙一笑:“我先撤了,等儿见!”说着撒腿就往家跑,布包里的书本“哗啦”响,像在替他着急。
紧接着,各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在村子里撞来撞去。
“狗剩!你娘喊你回家吃饭——”是狗剩他爹那破锣嗓子,隔着半条街都能震得人耳朵疼。
狗剩“哎呀”一声,也顾不上得意了,“我也得走了,我娘准做了小麦粥,去晚了就没我的份!”说着也一溜烟跑了。
“虎子!赶紧回来,烧水做饭!别到处疯玩!”
“丫蛋儿!柱子!猪都饿叫唤了,你们还不回来喂!”
孩子们像被惊飞的麻雀,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虎子抓着后脑勺,冲丫蛋儿和柱子摆摆手:“我先回去了,你们快回家喂猪,等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