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制设备的安装调试在奉天兵工厂内紧锣密鼓地进行,虽然困难重重,但方宏毅带领的技术团队热情不减,进展虽缓却稳。那几台精密机床发出的低沉嗡鸣,仿佛一种全新的脉搏,开始在这座老旧的军工堡垒内跳动。
然而,于凤至的目光早已越过这些冰冷的机器,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她知道,硬件只是基础,真正能带来蜕变的,是操作、维护并改进这些硬件的人,以及与之配套的战术、管理和思维体系。德国顾问的引入,必须提上日程。
这一日,她再次与张汉卿深谈。
“汉卿,设备虽好,终是死物。方顾问等人虽竭尽全力,然闭门造车,事倍功半。若欲真正发挥德械之利,革新我军战术战法,非引入德国资深顾问进行系统指导不可。”于凤至语气恳切,“观今日世界陆军,德式训练、参谋体系、后勤管理,皆为一流。我东北军欲抗衡强敌,此乃捷径,亦是必由之路。”
张汉卿深以为然。兵工厂的进展和那批野战电话机带来的通讯效率提升,让他切实感受到了先进技术和管理的好处。他沉吟道:“凤至所言极是。只是……聘请现役军官恐刺激过甚,且德国政府亦有顾虑。如之奈何?”
“此事我已与秦先生、方顾问等多方商议过。”于凤至显然有备而来,“我们不请现役军官,而是通过民间商业公司或退役军官协会,以‘工程技术指导’、‘厂矿安全顾问’或‘企业管理咨询’等名义,聘请数位经验丰富的德国退役军官。其公开职责仅限于技术指导和培训,实则可请其暗中协助我们整训参谋队伍、改良训练大纲、甚至规划防御工事。”
她拿出一份拟定的职位需求和建议人选标准:“首批人数不必多,三五人即可,但须是真正经历过大战、有实战经验和教学能力的精英。重点在于步兵战术、炮兵协同、参谋作业、后勤管理等领域。”
张汉卿仔细看着计划,眼中光芒越来越盛:“此计大妙!名义上合规,实则得其精髓!凤至,你总是能想我所未想!好,就按此办理!所需费用,从我特别经费中支取,务必尽快物色人选!”
有了张汉卿的首肯,于凤至再次通过秦先生建立的上海-德国渠道,将需求发了出去。这一次,要求更高,筛选也更严格。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于凤至并未闲着。她指示讲武堂教育长,开始逐步调整课程,增加地图测绘、沙盘作业、兵棋推演等现代参谋训练内容,教材则由于凤至凭记忆和有限资料进行“编撰”或“口述”,由教员整理。她又让方宏毅从兵工厂和卫队旅中,挑选出一批头脑灵活、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年轻军官,组成一个“战术研究班”,由于凤至亲自授课,灌输现代战争理念,为迎接德国顾问做准备。
这个“战术研究班”很快成为了于凤除讲习所之外的另一个重要人才储备库。她发现其中几名军官,如卫队旅的连长孙立臣、讲武堂教官孙蔚如,思维敏捷,求知若渴,对新鲜战术理念接受极快,是可造之材,便暗中多加留意和培养。
与此同时,北满的徐建业和方文慧再次传来密信。信中提到,黄显声已凭借其能力,在北满铁路局内初步站稳脚跟,甚至参与了一次针对苏俄方面小规模挑衅的边境交通调度应急方案制定,表现出色,赢得了部分中方技术人员的尊重。信中还提到,日寇在北满的渗透加剧,频繁制造事端,边境气氛持续紧张。
于凤至将北满情报摘要后报予张汉卿,更坚定了其加速整军备战的决心。
数月后,经过层层筛选和秘密谈判,首批三位德国顾问终于辗转抵达奉天。为首者名唤汉斯·冯·塞克特,年近五旬,身材瘦削,表情严肃,目光锐利,曾参加过欧战,有着丰富的参谋和训练经验。另外两人分别擅长步兵战术和后勤管理。
他们的公开身份是“奉天实业开发公司”聘请的“工业安全与生产效率顾问”。抵达当日,没有欢迎仪式,只有于凤至、张汉卿的副官以及方宏毅等少数几人在兵工厂一间僻静会议室接待了他们。
塞克特举止一丝不苟,略显傲慢,但言语间透着德国军人特有的专业和直接:“尊敬的先生们,根据合同,我们将评估贵方的生产流程并提出改进建议。但据我沿途观察及方才初步了解,贵方面临的‘安全’与‘效率’问题,远不止于工厂内部。”
他一句话,便点破了双方心照不宣的真实目的。
张汉卿得知顾问抵达并初步接触顺利后,大为高兴,下令全力配合顾问工作,并由于凤至总体协调对接。
于凤至为三位顾问安排了严格的日程和保密措施。他们白天在兵工厂和讲武堂进行“技术指导”和“安全管理培训”,夜晚则由于凤至、方宏毅以及“战术研究班”的核心成员陪同,进行秘密的军事研讨和课程准备。
塞克特等人很快展现出其专业素养。他们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东北军在训练、编制、指挥、后勤等方面存在的诸多弊端,并提出了系统性的改进方案。从单兵射击姿势、班组战术配合,到参谋作业流程、后勤补给链优化,事无巨细,皆有其独到见解。
然而,文化冲突和理念碰撞也随之而来。德式训练的严苛、对细节的偏执、以及对绝对服从和效率的要求,让许多习惯了旧式军队作风的东北军官感到不适甚至抵触。暗地里,“洋和尚念经”、“瞎折腾”的抱怨开始出现。
甚至有人将状告到了杨宇霆那里,说少帅夫人请来的洋顾问目中无人,胡乱改动祖制,扰乱了军心。
杨宇霆本就对此事心存疑虑,闻讯后再次召见于凤至,语气严厉:“夫人,引进洋机器也就罢了,如今又弄来几个洋人指手画脚,引得军中非议四起!练兵之事,岂可儿戏?照搬洋人那套,是否契合我东北军实际?若练坏了,谁来负责?”
于凤至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总参议息怒。德国陆军冠绝天下,其法必有其长。顾问所言所教,皆是现代化军队必备之素养。军中一时不适,乃因新法触痛旧疾,正说明其切中要害。岂因噎废食?我已命人详细记录顾问所教,并结合我军实际稍作调整。至于成效,”她顿了顿,“请总参议拭目以待。一月之后,可令顾问团与讲武堂原有教官就同一课题进行沙盘推演,胜负自分,届时再议不迟。”
杨宇霆冷哼一声,未再言语,算是默许了这场“比试”。
于凤至知道,这是一次关键考验。她立刻找到塞克特,说明了情况。塞克特眼中闪过一丝军人的好胜光芒:“夫人放心,我们会用事实让他们闭嘴。”
接下来的一个月,塞克特等人更加倾囊相授,重点培训“战术研究班”的军官和讲武堂的部分精英学员。于凤至则全力保障后勤,并不断从中协调,缓和德式严格与中国国情、军情之间的摩擦。
一个月后的沙盘推演,在讲武堂秘密进行。对抗双方,一方是由塞克特指导、以孙立臣、孙蔚如等“战术研究班”成员为骨干的蓝军,另一方则是讲武堂资深教官组成的红军。
推演结果令人震惊。蓝军凭借更加灵活的战术调度、高效的通讯联络、精准的后勤计算和坚决的战术执行,几乎以压倒性优势获胜。红军虽然兵力占优,却显得指挥呆板、协同混乱、后勤脱节。
在场观摩的张汉卿、于凤至以及被邀请来的杨宇霆和其他高级军官,无不面色凝重。结果说明了一切。
杨宇霆看完推演,沉默良久,最终拂袖而去,但再也没有就德国顾问之事发表任何反对意见。军中的非议也悄然平息了许多。
塞克特用实力赢得了初步的尊重。德国顾问的工作得以更顺利地开展,其影响力开始从兵工厂和技术领域,逐步向东北军的训练和作战理念层面渗透。
于凤至站在推演室门口,看着那些因胜利而兴奋雀跃的年轻军官们,心中稍感欣慰。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旧体系的改变非一日之功。但新的种子已经播下,现代化的思维正在这些未来栋梁的心中萌芽。
西来的顾问,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波澜。这波澜必将冲刷旧的积弊,但也可能引来更强大的暗流反击。于凤至深知,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险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