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县的秋夜,寒气已经能透过棉袍的缝隙钻进来。于凤至紧了紧衣领,目光落在面前炭盆里跳跃的火苗上,听着谭海低声汇报。
“……赵队长他们昨夜已绕过最后一道日军检查站,巴特尔说前面就是科尔沁草原的边缘,路会好走些。他们携带的干粮和电池足够支撑二十天。”谭海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于凤至“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派遣赵振华小队北上,是一次战略冒险,但她别无选择。辽西根据地需要北满的情报、需要与外界的联系,更需要打破日军制造的地理隔绝,在心理上证明抗日力量的生命力。她拿起火钳,轻轻拨动了一下炭火,溅起几点火星。
“顾慎之先生那边,有新的消息吗?”她问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炭盆上。
“有。他今天下午又派人送来了一批奎宁和两部便携式电台的零件,说是通过‘特殊渠道’弄到的。另外,他再次提起了上次说的,关于引荐一位‘对远东局势有研究的苏联朋友’的事情。”谭海顿了顿,补充道,“他似乎很急切。”
于凤至放下火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顾慎之背后的能量不小,能搞到管制药品和无线电零件,这绝非普通民间团体能做到。他如此积极地牵线搭桥,所图必然不小。苏联……这个北方邻邦,在九一八后态度一直暧昧,既谴责日本,又为避免两线作战与日方签署了中立条约。此刻接触,是陷阱还是机遇?
“回复顾先生,感谢他的物资。至于见苏联朋友……”于凤至沉吟片刻,“可以安排,但地点必须在我们的控制区内,时间由我们定,而且,我只与能做决定的人谈。”
她必须掌握主动权。与苏联接触,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辽西根据地要发展,要打破封锁,外部援助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关键在于,如何在这场博弈中,既拿到好处,又不被对方掌控。
几天后,在义县县城一间不起眼的、曾是货栈掌柜住宅的密室里,于凤至见到了顾慎之引荐的“苏联朋友”。来人自称瓦西里·伊万诺夫,身材高大,穿着合体的深色呢子大衣,言谈举止带着一种刻板的礼貌,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顾慎之作为引荐人,简单介绍后便退了出去,留下于凤至、张汉卿与这位伊万诺夫先生密谈,由塞克特顾问担任翻译——于凤至信不过顾慎之带来的人。
“尊敬的张将军,于夫人,”伊万诺夫的开场白直接而冰冷,“我代表某些对远东和平感兴趣的人士前来。我们注意到你们在辽西的……抵抗行动。这很有趣。”
张汉卿皱了皱眉,对方居高临下的语气让他不适。于凤至却面色平静,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日本关东军在满洲的扩张,不符合任何邻国的利益。”伊万诺夫继续说道,“但我们是一个守信的国家,与日本有条约。因此,任何形式的、可能被解读为官方行为的直接援助,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理解贵国的立场。”于凤至接口,语气不卑不亢,“我们寻求的,也并非官方援助。而是基于共同利益基础上的……民间合作与情报交流。”
“共同利益?”伊万诺夫微微挑眉。
“是的。”于凤至目光直视对方,“日本陆军的重心目前在我们这里,但他们的野心绝不会止步于东北。北面的资源,漫长的边境线,难道不也是潜在的目标吗?帮助我们,就是在远东牵制更多的日本陆军,减轻某些方向未来的压力。这,难道不是共同利益?”
她的话点明了苏联最深层的担忧——日本北上进攻西伯利亚的可能性。伊万诺夫沉默了片刻,脸部僵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很精彩的分析,夫人。那么,你们需要什么?又能提供什么?”
“我们需要药品、无线电器材、汽油、以及某些无法自产的工业设备图纸和少量样品。”于凤至列出清单,“我们可以提供的,是日军在东北,特别是辽西、南满地区详细的兵力部署、调动规律、物资囤积点、以及……关东军内部人事和派系的情报。我相信,这些对于评估日本陆军的真实意图和战斗力,会很有价值。”
谈判是艰难的。伊万诺夫对情报的质量要求极高,对提供的物资则百般挑剔和限制。于凤至则寸步不让,强调情报的独特性和高风险,要求等价交换。张汉卿在一旁,看着于凤至与这个老练的苏联特工周旋,言辞犀利,逻辑清晰,心中感慨万千。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关乎根据地生存的外交博弈中,能做的竟如此之少,更多是依靠于凤至的智慧和定力。
最终,一份初步的、口头的“谅解”达成了。苏联方面将通过“商业渠道”,向辽西提供一批于凤至清单上的非军事物资,而于凤至则需要提供首批关于关东军近期在辽西边境驻防和演习的详细报告。交接方式和地点也定了下来,极其隐秘和复杂。
送走伊万诺夫,密室里只剩下于凤至、张汉卿和塞克特。张汉卿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凤至,与这种人打交道,简直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
“与虎谋皮。”于凤至替他说了出来,脸上也露出一丝疲惫,“但我们必须如此。汉卿,国际政治没有温情,只有利益。我们今天从他这里拿到的每一支奎宁,每一桶汽油,未来都可能多救一个战士的命,多坚持一天。”
塞克特点点头,用德语对于凤至说:“夫人,您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外交家之一。您抓住了他们最核心的恐惧。”
于凤至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哨塔上的一点灯火在风中摇曳。
就在此时,谭海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凑到于凤至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夫人,北边……‘信鸽’来了消息。”
于凤至心脏猛地一跳。“信鸽”是赵振华小队成功建立联络后,约定的最高级别紧急通讯代号。她立刻关上窗户,转身看向谭海,眼神锐利:“什么内容?”
谭海的声音压得更低:“‘信鸽’报告,小队已安全抵达预定区域,与‘老师’会合。他们……他们带回了一个人。”
“谁?”
“原奉天兵工厂的总工程师,德国籍的施密特先生。他在城破时不愿为日本人服务,躲藏了起来,被黄显声先生的人找到。赵队长他们把他安全带出来了。”
于凤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了一朵烟火。奉天兵工厂的总工程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根据地梦寐以求的技术核心,意味着武器维修和制造可能迎来质的飞跃!这比和伊万诺夫磨破嘴皮子搞到的一点物资,意义可能更加重大!
她用力握了握拳,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抑制几乎要溢出的狂喜。北风通道,终于传来了第一个至关重要的好消息。这条用勇气和生命开拓的道路,开始显现其无可估量的价值。
“准备一下,”于凤至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语速略快,“我们必须用最高规格,迎接这位施密特先生。另外,给赵振华和北满的同志记大功!”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看来,我们的‘朋友们’,也该拿出更多诚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