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陪都的会议厅,穹顶高悬,却依旧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对峙。长条会议桌铺着墨绿色绒布,与会者正襟危坐,代表着此时中国境内最主要的几股抗日力量。会议在最高当局简短而沉重的开幕词中开始,他再次强调了“团结”、“统一”、“牺牲”的必要性,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些词汇在不同的人心中,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
会议进入实质性议题后,争论立刻白热化。焦点首先集中在各战区部队的编制、防区与指挥权问题上。
军政部何部长率先发言,拿出了一份早已拟定的“调整方案”。方案的核心,是试图将八路军、东北联军等部队进一步“规范化”、“战区化”,要求其主力离开现有根据地,向指定区域集结,接受战区长官部的“统一指挥和整编”,其隐含的意图不言自明——削弱甚至吞并这些难以完全掌控的武装。
“此乃非常时期,一切需以抗战大局为重。”何部长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部队分散,号令不一,乃兵家大忌。唯有纳入统一指挥体系,方能形成合力,予敌重击。”
他的话音刚落,伍豪便立即起身反驳,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何部长所言统一指挥,原则上是正确的。但请问,将我军主力调离经营多年、与民众血肉相连的根据地,前往陌生地域,补给从何而来?情报如何获取?这非但不能增强战力,反而会自毁长城,正中敌人下怀!我军在华北、华中敌后,依靠现有根据地,广泛开展游击战争,牵制了大量敌军,使其不能全力南犯、西进,此乃战略上的巨大贡献,岂能轻易放弃?”
他列举了一系列战果和数据,证明敌后战场存在的巨大价值。“我们拥护统一指挥,但指挥必须符合实际,有利于作战!我们主张,应在现有基础上,明确各自作战任务与协同关系,而非简单的调防与吞并!”
于凤至紧随其后,她的发言更加直接,结合辽西的实际,语气铿锵:“我辽西抗日联军,孤悬敌后,无后方依托,无固定补给,全凭自身血战与民众支持,方能在关东军重兵围剿下屹立不倒,并不断出击,破坏其交通,消耗其兵力。若按此方案,令我部离开熟悉之战场,无异于驱鱼于渊,弃己之长!请问,届时由谁保障我数万将士之补给?由谁提供准确之敌情?若因盲目调动而导致力量受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她目光扫过会场,最终落在最高当局脸上:“我等所求,非为一己之私,实为保存抗战力量,更有效地打击敌人!我们需要的,是基于现实的、能够发挥各自所长的统一作战指导,而非削足适履式的‘整编’!”
她的话掷地有声,将严酷的现实摆在了桌面上。桂系和滇系的代表虽然未直接反对方案,但也在发言中强调部队熟悉本地环境的重要性,委婉地表达了对于远调他处的疑虑。
会议陷入了僵局。何部长等人坚持“军令统一”的原则,而于凤至和伍豪则坚持“立足现实”的底线。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会议转入另一个敏感议题——敌后抗日政权的合法性与民众动员。
这一次,攻击首先来自几位被视为“cc系”背景的委员。他们言辞激烈,将敌后根据地实行的减租减息、民主选举基层政权等政策,污蔑为“破坏行政系统”、“煽动阶级斗争”、“别有用心”,甚至隐晦地与某些外部意识形态联系起来,试图将其置于“非法”境地。
“抗战乃全民之事,然行政必须统一于中央!各地自行其是,设立所谓‘边区政府’、‘根据地政府’,此乃分裂之象,绝不可长!”一位委员慷慨激昂地陈词。
面对这种混淆是非的攻击,伍豪展现了高超的辩论技巧和政治智慧。他没有纠缠于意识形态的争论,而是再次回到事实层面:“诸位所言民众动员,请问,若不废除苛捐杂税,不减租减息,改善民生,广大农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何能有力支援前线?若不实行民主,让人民自己管理自己身边的事务,如何能激发其主人翁意识和抗日热情?我们在敌后之所以能站稳脚跟,不断发展,靠的就是赢得了民心!这些政策,是为了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是为了争取生存和战斗的权利,何来‘分裂’之说?难道让民众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任由贪官污吏横行,才是拥护中央吗?”
于凤至也立刻声援,她以锦西碱厂、辽西土地改革后农民踊跃参军、兵工厂在群众掩护下得以生存等具体事例,证明了这些政策对于支持长期抗战的极端重要性。“我们在敌后,一切政策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生存,为了抗战!我们没有截留中央一分税款,没有另立中央,我们是在敌人刺刀下,用最原始的方式,维系着国家在这片土地上的存在和抵抗!这非但不是分裂,恰恰是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对国家和民族最坚韧的守护!”
她的发言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描绘的图景真实而震撼,让一些中间派代表为之动容。
会议连续开了两天,争论异常激烈。于凤至和伍豪等人,时而各自为战,据理力争;时而相互呼应,形成犄角之势。他们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挫败了多次试图限制、削弱甚至瓦解敌后抗战力量的图谋。
最终,在多方博弈和现实压力下,会议达成了一份名为《抗战第二阶段作战指导方案》的妥协性文件。文件没有完全采纳何部长等人的激进整编方案,而是原则上确认了各部队现有主要作战区域的相对稳定性,强调“战略协同”与“作战配合”;在民众动员问题上,文件措辞模糊,既没有明确承认敌后政权的完全合法性,也未敢断然否定其存在的现实,只泛泛强调“动员民众”、“改善民生”的重要性。
这份文件,如同在武汉达成的协议一样,充满了矛盾和妥协。它未能解决根本性的分歧,但至少在表面上维系了“团结”的格局,并为敌后力量争取到了一定的活动空间和喘息之机。
会议结束时,于凤至感到身心俱疲,但内心却更加坚定。她知道,真正的保障,从来不是一纸文书,而是手中的力量与脚下的土地。
她站在会议厅外的台阶上,望着山城迷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该回辽西了。那里,有她并肩作战的丈夫,有经过战火淬炼的军队,有充满希望的根据地。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固然重要,但决定国家命运的,终究是战场上的真刀真枪,和千百万不甘为奴的人心。
陪都会议落下帷幕,一份充满妥协的方案暂时平衡了各方利益。于凤至顾不上休整,立刻准备返回辽西。而在她离开期间,张汉卿指挥部队,成功对日军一条重要的后勤补给线发动了一次漂亮的伏击战,缴获颇丰,用实实在在的战果,呼应了她在会议桌上的坚持。与此同时,北满传来消息,失踪已久的赵振华,竟然奇迹般地带着几名伤痕累累的队员,穿越了茫茫林海,出现在了黄显声部的游击区!消息传回,辽西指挥部一片欢腾。希望,总在绝境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