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一月的北满,冬天来得又早又凶。
第一场雪在十月底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不是往年那种轻软的雪花,而是裹挟着砂砾般冰粒的“大烟炮”。狂风呼啸着卷过山林,气温在三天内从零上五度骤降至零下三十度。小兴安岭深处的第一军指挥部里,虽然炉火烧得通红,但靠墙的木板上依然结了一层白霜。
“报告!”通信员掀开厚重的毛皮门帘进来,眉毛和睫毛上全是冰晶,“第三军紧急电报,他们在桦南的营地一夜冻伤四十七人,其中八人脚趾坏死,需要截肢。”
于凤至放下手中的地图,眉头紧锁。她走到窗前,用掌心融化玻璃上的冰花,望向外面白茫茫的世界。能见度不到五十米,狂风把雪卷成一道道横飞的白色帘幕。
“通知各军,”她转过身,语气凝重,“立即执行‘保命方案’第一级。”
所谓的“保命方案”,是入冬前冯仲云带领政工干部制定的生存手册。此刻,这份手册被紧急下发到每一个连队:
“一、立即挖掘或扩建地窨子,深埋地下至少一米,出入口设双层门帘,内挂毛皮。
二、收集松针、桦树皮,熬制松针水每日饮用,防坏血病。
三、狗皮、鹿皮优先制作靴子,羊毛、兔毛编织袜套,绝不允许赤脚或穿单鞋外出。
四、各营地必须储备至少三十天干柴,集中管理,按人分配。
五、冻伤处理:严禁直接用火烤,需用雪搓至恢复知觉,重伤者立即后送。”
命令通过地下交通网迅速传遍北满。在大兴安岭西麓的第二军营地,王栓柱拄着拐杖,亲自监督地窨子的挖掘。战士们用冻土中刨出的石块砌墙,用桦木做梁,顶上铺三层圆木,再覆以两米厚的冻土。这种半地下式的窝棚虽然阴暗潮湿,但在零下四十度的寒夜里,却能保住性命。
“军长,咱们的盐快没了。”后勤处长哈着白气报告,“按现在的配给量,只够撑半个月。”
王栓柱看着手中那份同样来自指挥部的敌情通报——日军开始实施“经济封锁”。所有通往根据地的道路都被设卡,盐、铁、煤、药品列为“绝对禁运品”,运送者一律枪决。甚至老百姓买盐也需要“良民证”并按人口定量,多买一两就要被当作“通匪”论处。
“娘的,鬼子这是想把咱们困死。”王栓柱啐了一口唾沫,唾沫还没落地就冻成了冰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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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不死。”
在小兴安岭指挥部,于凤至正对着地图划出几条新的线路:“日本人能封路,封不住人心,更封不住整片山林。”
她手指点向黑龙江沿岸:“从这里,通过鄂伦春猎户。他们世代在山里打猎,知道所有能过江的暗流和冰道。”
又指向东面:“这里,通过朝鲜族聚居区。边境线那么长,鬼子守得住几个点?”
最后是西北方向:“还有这里,蒙古族牧民。他们赶着牛羊转场,边境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条线。”
徐建业快速记录:“具体方案是?”
“三条商路。”于凤至说,“东路:用我们缴获的日式手表、钢笔、望远镜,跟苏联边境居民换盐和火柴。中路:用貂皮、鹿茸、人参,跟朝鲜族商人换药品和铁器。西路:用粮食跟蒙古族牧民换牲畜和毛皮。”
“风险很大。”许亨植提醒,“一旦被日军发现...”
“所以要绝对保密。”于凤至说,“每条线路只设一个联络人,单线联系。货物化整为零,分批运送。哪怕一条线断了,还有其他两条。”
她停顿片刻,补充道:“告诉所有参与的人,这不是做生意,是战斗。每一斤盐、每一盒火柴,都是射向鬼子的子弹。”
命令在十一月十日下达。五天后,第一批物资开始流动:
在黑龙江一个叫做“黑瞎子沟”的江汊,月黑风高的深夜,三个鄂伦春猎户拖着狗拉雪橇悄悄越过封冻的江面。雪橇上装着十麻袋苏联产的精盐,还有五箱磺胺粉。对岸,第一军的接应人员早已等候多时。交接只用了一分钟,雪橇返回时,载走了二十块日军军官手表和五架望远镜——这些都是战利品,在苏联边境能换回更多物资。
在延边一个朝鲜族村庄,地下党员老金以“收购山货”为名,把三十斤人参和五十张貂皮装进牛车。车底板有夹层,里面藏着从根据地带来的密信。牛车慢悠悠地穿过日军检查站,站岗的伪军翻了翻上面的山货,挥挥手放行。三天后,这些山货在朝鲜境内的黑市换回了三百斤铁料和一批手术器械。
在呼伦贝尔草原,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掩护了五辆勒勒车的行动。蒙古族牧民巴特尔带着他的族人,把两百只羊赶过边境线。羊群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掩盖。在约定地点,第二军的接收部队用两千斤玉米换走了这些羊。羊皮可以做成大衣,羊肉是宝贵的蛋白质,羊油能润肤防冻裂。
经济封锁的铁幕,就这样被撕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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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星期天。
小兴安岭指挥部里,于凤至正和徐建业、许亨植研究一份刚收到的情报——日军关东军司令部人事变动,梅津美治郎调离,山田乙三接任。这份情报本身价值有限,但于凤至看得异常仔细。
“山田乙三...”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上任,意味着关东军在未来一段时间会采取守势。”
“因为精锐都被抽调到南方了?”徐建业问。
于凤至正要回答,门帘被猛地掀开。冯仲云冲进来,手里攥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纸,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凝重。
“副总司令!国际...国际电台...”冯仲云的声音在颤抖,“今天凌晨,夏威夷时间十二月七日,日本海军偷袭了美国在太平洋的主要海军基地珍珠港!美军太平洋舰队遭受重创!”
指挥部里瞬间死寂。
只有炉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于凤至缓缓站起身,接过那张薄薄的电文纸。她的手很稳,但徐建业注意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电文很简短,是重庆方面通过秘密渠道转来的紧急通报:“今晨,日寇悍然偷袭美珍珠港。美英已对日宣战。世界大战格局已变,望你部把握时机。”
“终于...”于凤至长舒一口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终于来了。”
她走到地图前,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东北,而是扫过整个太平洋,扫过东南亚,扫向更广阔的世界。
“召集旅级以上干部。”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释然,“紧急会议。”
一个小时后,指挥部里挤满了人。赵永胜、王栓柱、陈望都赶到了,各师师长、独立团团长,能来的全来了。小小的木屋挤了三十多人,呵出的白气让空气都变得朦胧。
于凤至站在地图前,手中拿着那根已经磨得光滑的木棍。
“刚接到消息。今天凌晨,日本偷袭了美国珍珠港。”她开门见山。
屋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紧接着是压抑的骚动。
“安静。”于凤至用木棍敲了敲地图,“听我说完。”
她开始分析,条理清晰得不像刚刚得知这个惊天消息:
“第一,日本南下了。他们的主力海军、航空兵、最精锐的陆军师团,从现在起,重心将彻底转向太平洋和东南亚。这意味着什么?”木棍点在东北,“意味着关东军短期内不可能得到大规模增援,甚至可能被继续抽调兵力。”
“第二,美国参战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国,现在站到了反法西斯阵营一边。长期来看,这对我们是巨大利好。但短期——”她话锋一转,“短期,日军为了支撑两线作战,会对占领区进行更残酷的掠夺。华北、华中的压力会更大。”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于凤至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的战略必须调整。”
她走向另一幅东北详图:“从现在起,东北战区的三个军,作战目标分三级。”
木棍指向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大城市:“一级目标:袭扰。小股部队不间断地袭击城市周边据点、铁路、仓库,让鬼子睡不安稳,但避免正面决战。”
移向中小城镇:“二级目标:控制。在条件成熟的地区,建立‘两面政权’。白天是伪满的保甲,夜里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们要的不是占领,是实际控制权。”
最后指向广大农村:“三级目标:巩固。这里,是我们的根基。今年冬天,各军要以营、连为单位,分散到农村去。帮助群众过冬,组织生产,培训民兵。我们要把根扎得再深一些。”
赵永胜举手:“副总司令,那苏联装备...我们之前制定的进攻计划...”
“计划不变,但目标调整。”于凤至说,“有了那些苏式武器,我们要打的不是攻城战,是‘拔点战’。专门打日军最薄弱的环节——那些新编的伪满部队,那些孤立的哨所,那些运输车队。一点一点地啃,一口一口地吃。”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不仅要为东北而战,更要为整个反法西斯战争的大局而战。我们在东北多消灭一个鬼子,太平洋上的美军压力就小一分;我们多控制一片农村,日军掠夺的资源就少一分。”
会议开到深夜。散会后,于凤至独自留在指挥部。
徐建业轻声问:“副总司令,您好像...并不意外?”
于凤至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良久,才轻声说:“我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
“那接下来...”
“接下来,”于凤至转身,眼中闪烁着寒夜星辰般的光芒,“是真正的持久战了。告诉大伙,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但黎明到来之前,往往是最冷的时刻。”
她走回桌边,铺开一张空白电文纸,开始起草给各军的正式命令。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炉火映照着她的侧脸。
在这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寒夜里,在遥远的太平洋上燃烧的战火,终于映照到了这片冰封的黑土地。而握笔的这只手,将要书写东北战场新的篇章。
冰与火,在这个冬天淬炼着刀刃。而握刀的人知道,真正挥刀的时刻,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