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满室清光,连细碎的尘埃都在光束中纤毫毕现。
红钏笑盈盈地捧了热帕子来,一边伺候她净面,一边道:主子可算醒了。方才皇后娘娘跟前的容音姑娘来过了,带了好些东西呢!她眼睛亮晶晶的,压低了声音,最稀罕的是块紫翡,紫莹莹的一汪,说是特意留给主子打首饰的。
青玉嫌她聒噪,抬手在她额间不轻不重地一叩:“偏你话多!还不快去将尺玉姑娘新做的红枣山药糕取来?”
今岁新贡的红枣,尺玉叫人一颗颗仔细挑拣了,去了核同豫州山药一并蒸制后捣作泥,加了牛乳与果酱调制而成。红枣补血益气,山药健脾养胃,主子现下用来正是合适。
尺玉还托容音捎了话,说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派人去说一声,她亲自下厨,保管比御膳房的好。
崔琇略尝了两块便停了下来,她如今胃口与往常相比没什么变化,而且头三月里不宜进补太过,眼前这糕点虽费了心思,到底也只是浅尝辄止,算是全了这份心意。
她执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温声道:余下的你们拿去分了吧,眼下天气还有些热,放坏了反倒糟蹋东西,这点心就得趁新鲜滋味才最佳。”
红钏忙不迭拈起一块送入口中:“香而不腻,尺玉姐姐真是好手艺,奴婢们可没少沾主子的福气。”
崔琇打趣道:“往后这样的点心怕是少不了,倒要辛苦你替我多分担些了。”
“主子尽管放心,咱们宫里上下十几口子人,保管浪费不了。”
青玉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过些时日咱们宫里的人出门,怕是要比旁人圆上一圈了。”
梨云掀帘进来时,正见崔琇倚在锦垫上,一袭碧青罗衣衬得肌肤胜雪,笑靥如三月桃李。她不由也跟着抿嘴一笑,却仍记着来意,福了福身轻声道:主子,永巷那边来了人,说是……冯庶人闹腾着要见您一面。
话一出口梨云便暗自懊恼,这样好的光景偏提起这晦气事。可转念一想,永巷的人既已寻到门前,若不禀报反倒不妥。她悄悄抬眼去瞧崔琇的脸色。
崔琇闻言一挑眉,侧首望向青玉。
青玉会意,低声道:“永巷那边处置有罪之人,向来是在酉时……”
崔琇明白了过来:“不见。”
梨云应声就往外头走,不见才好呢!那腌臜地方冲撞了主子可怎么好?如今主子腹中怀着皇嗣,合该离这些晦气的人和事越远越好!
红钏冲着她喊了一声:“可紧着些回来!记得叫上杏雨那丫头,若是磨蹭久了,这点心可就没你们的份了!”
小内侍缩在仙客轩的宫墙后头忐忑不安,他是瞒着管事悄悄过来的,若再不回去,可是要被发现的。
他本打算装作没听见冯庶人的哭喊,可她嚷嚷着自己与昭充媛姐妹情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就想着万一呢?万一是真的,自己岂不是搭上了贵人的线?说不定能趁机调离永巷这鬼地方,再不济得些赏赐也好啊!
但凡手头宽裕些,他早就求了门路离开永巷了,在永巷当差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哪比得上在主子们跟前端茶递水的风光?
同样是看门的,瞧瞧人家仙客轩门口的,腰杆子都比他挺得直!
他来得不凑巧,正赶上昭充媛午憩,只得缩在墙后头候着。抬头望了一眼天,他堆着笑脸正准备寻门口的内侍打听两句,就瞧见里头走出来一个穿湖色比甲的宫女,刚准备迎上去,却立时叫人横臂一拦,只得讪讪站在原地等着。
好在也没等多久,梨云三两步到了宫门前,上下一打量:“就是你来替冯庶人传话的?”
若非这不懂事的小内侍贸然前来,何至于要在这般喜庆的日子里给主子添堵。虽说主子面上不显,可冯庶人做下的那些腌臜事,任谁想起来都要膈应三分。
她越想越气,连带着看那小内侍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凌厉。
内侍慌忙哈腰点头:“正是……”
梨云柳眉一竖:“敢替那等罪妇传话,你的胆子倒是不小!若觉得永巷的差事太清闲,罪奴司那边倒是正缺人!今日仙客轩大喜,且饶你一回,再敢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听了这话小内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是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什么姐妹情深,只怕是不仅没有情,那冯庶人还做过什么得罪昭充媛的事。否则就算为了面上好看,也该寻个由头推脱才是,何至于这般疾言厉色。
他连连告罪,转过身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飞快地离去。
梨云瞧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虽说是冯庶人对不起自家主子,可到底要防着有人借题发挥,别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横竖冯庶人可是皇上亲口降的罪,今日主子不见才是正理,谁若敢嚼舌根,谁就是对皇上的决断有疑义。
她敛了敛神色,加快脚步朝内殿而去。
可得快些,不然红钏姐姐定然是不会给她留点心的!
小内侍一路疾走,直到瞧见那熟悉的青灰色高墙,才敢扶着膝盖大喘气。好在昭充媛今日没计较,否则怕是连罪奴司都不用去,直接就能被拖到乱葬岗喂野狗!
他刚扶着墙根喘匀气,便被管事的抓了个正着,他不敢有所隐瞒,一五一十交代了个彻底。
管事的人指着他的鼻子便骂:“你这没脑子的蠢货!什么话都敢往贵人跟前递?你也不用脖子上的东西想想,若真有什么姐妹情分,怎么连句话都没传来?”
内侍瑟缩着不敢抬头,心里却将冯兰芷恨出了血。管事的也焦躁起来:“不行,你去寻个绳子把她捆起来,再拿抹布塞住嘴,挨到酉时罪奴司的爷爷们来了,咱们这差事就算完了。”
内侍眼底闪过一丝阴狠:“那冯庶人这般不老实,不如再给些教训,也好叫她知道,永巷的规矩不是摆设。”
管事抬手就是一巴掌:“作死的东西!收起你的那点子小心思,到了咱们这儿的人,是死是活只能由上头决定,谁敢保证日后上头不会想起她的一点好?咱们若是沾了手,哪日真有人问起今日之事……你是想试试罪奴司的梳洗之刑?”
小内侍捂着脸连连应是,寻了绳子将冯兰芷捆了起来,又找了块破布塞了她的嘴,临走时实在没忍住狠狠掐住她上臂软肉,拧了两把。
罪奴司那边也得了安福的授意,早早就备好了东西,掐着点就到了永巷。
为首的掌刑内侍瞧着冯兰芷被捆得结结实实,眉梢微微一动。
永巷管事慌忙上前:“冯庶人满口胡吣……这才不得已绑了她。”
管事使了个眼色,小内侍哆嗦着去解绳结,接着领着人躬身退出,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罪奴司的人也不在意,只要人还在喘气就成,至于她身上的鞭伤,他们可没瞧见。
冯兰芷稍一动弹便牵得浑身伤处剧痛难忍,她费力地掀起眼皮,正对上掌刑内侍阴冷的目光,再一看他们手中的托盘,瞳孔骤然紧缩:“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掌刑内侍嘴角噙着笑:“时辰到了,冯庶人挑个称心的吧!”
冯兰芷踉跄着扑向门边,却被铁钳般的手掐住肩胛骨硬生生拖回。
那内侍还是笑着:“既然冯庶人选不出来,不如让奴才帮您拿个主意?”
冯兰芷被死死按在那张瘸腿木桌上,心中的恐惧化作歇斯底里的挣扎,十指在桌面抓挠,木刺扎进血肉也浑然不觉:“放肆!我是皇上亲封的才人!我是三公主的生母!你们这群狗奴才敢!”
那内侍恍若未闻,端起托盘上的酒杯,缓缓朝着她走了过来。
冯兰芷疯狂扭动起来:“我是昭充媛的表妹,今日你们敢动我,来日她定然不会放过你们!表姐!表姐救我!崔琇!你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眼见着酒杯逼近唇边,她死死咬住牙关,泪混着额角冷汗滚落。
“安大监可是特意嘱咐过,酉时一到就得送您走。您既然不方便,那就由奴才伺候您最后一回。”内侍面上带着笑,右手突然钳住冯兰芷两腮,咔嚓一声脆响,下颌便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顺势将酒杯一倾,将鸩酒尽数倾入她喉中,接着手法娴熟地托住她的下巴,指节一顶,便将脱臼的下颌归了位。
他退后两步,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锦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一阵阵绞痛从腹中传来,冯兰芷蜷缩成团满地翻滚,可却喊不出来,温热的液体从七窍汩汩涌出。
恍惚间,她瞧见秋千轻晃。
梳着双螺髻的小女孩跳下藤架,石榴裙摆扫过满地落英,发间金铃铛叮当作响,笑盈盈朝她伸手:你就是兰芷表妹吧?我叫人做了好些蜜饯给你呢!
“表姐……”冯兰芷喉头滚出最后一丝气音,指尖徒劳地抓向虚空。
“走吧!”那内侍漠然转身,手中素帕轻飘飘一扬,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冯兰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