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朔的荒原与雪线之间,生着一种名叫乌勒的草,茎叶与寻常野草相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散着一股极淡的清苦气息。奇处却在它的根,甜苦交织的气息里还有一丝铁屑的腥气,置于掌心揉捻,渗出的透明汁液接触到皮肤,便会生出一股暖意。
慎婕妤的眼中浮起忆色:“每逢冬季快要来临的时候,族人们就会结伴去挖乌勒草,将它根部用石臼捣碎,滤出汁液存于皮囊之中,待到大雪封门,便取少许汁液,以水化开,涂在手脚和耳朵上,护着人熬过最冷的时节。”
“巫医说它本身没有毒,只是催着人的心跳加速、血行加快。但是孕妇不能用,孕妇的心跳本来就比寻常人快,若再用了它就会胸闷,夜里也无法安眠,久而久之便气血亏损,而后腹中阵阵下坠,最后……”慎婕妤垂下眼帘,“若是遇上雪灾,有些族人因为家中燃料储存不足,不得不冒险让怀孕的妻子用乌勒草汁,可后来……几乎没有人能逃过那个结局……”
慎婕妤曾见过那场景,怀胎已近足月的妇人满脸憔悴,一只手死死攥着衣襟,不住地喊闷,明明帐门早已敞开,北风卷着雪沫呼啸而入,扑打在帘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她依旧觉得透不过来气。
哪怕巫医早已告诫族人,有孕之人绝不可用乌勒草,可每年冬日物资匮乏之时,仍有许多走投无路的人,不得不咬牙铤而走险。运气好的,能勉强保住大人一命,而那些运气不好的……
慎婕妤神色骤紧,声音透着焦灼:“你如今千万不能碰这个东西!”
崔琇也明白了过来,那乌勒草汁只会在接触后的一段时间内让人心跳加速,片刻后又渐渐恢复正常,这样细微短暂的变化,的确极易被人忽略。更因它并非毒物,太医请脉时自然难以辨出蹊跷。
日积月累之下,这种轻微的催迫渐渐加重,却又被孕期常有的胎压不适之症所掩盖,直至腹中坠胀发作之时,太医纵使诊出气血大亏,也只道是长期寝食难安所致。
说到底,这东西凭的就是那一点心跳加快,悄无声息地推起一环又一环的涟漪,直至掀起惊涛骇浪。
那幕后之人要做的,却是再简单不过,只需每日让她触碰到少许乌勒草汁,令其悄无声息地渗入肌理。日复一日,不着痕迹。如春雨湿衣,不见其淋,却渐透骨髓。
好阴毒的心思!
为求稳妥,仍须确认那物是否就是乌勒草汁,崔琇让孙瑞去偏殿把红钏叫了过来。
慎婕妤将帕子凑近鼻端,仔细嗅了片刻,抬头笃定道:“这就是乌勒草的气息,我绝不会错认。”
草原上的巫医身份尊贵,一般人很难请得动。慎婕妤的母亲本就不得宠,每逢病痛缠身,自然是请不动巫医前来诊治,往往只能凭一腔韧劲硬熬过去。慎婕妤看在眼中,一得空便往巫医帐中跑,默默帮着捣药、晒草,只盼着对方能授她一些医术,虽然巫医始终未曾松口收她为徒,但好在她也跟着识得了不少药草。
只是她却有些不解:“虽说我的族人会用牛羊从北地商人的手里交换东西,可乌勒草汁采集艰难,更是族人冬猎御寒的依仗,向来被视作神灵所赐,从不肯轻易给旁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布局之人才知晓了。
崔琇缓缓起身,向慎婕妤行了一礼:“今日之恩,崔琇谨记于心。慎婕妤……你又帮了我一次。”
慎婕妤赶忙起身扶住她,连声道:“不不不,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你当初救的不仅仅是我的命,更是关系两族的和平,我心中很是敬佩你,早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
崔琇闻言莞尔:“能得慎婕妤为友,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纵然是至交好友,我也不能将你的帮助视为理所应当。今日之事关乎甚大,还请你替我保密。”
朋友之间不就是应该守望相助吗?
慎婕妤虽还带着些许困惑,却仍郑重颔首:“你放心,我绝不会向旁人提起!”她的目光落向崔琇隆起的小腹,指尖微蜷,颊边泛起一丝赧然,“我、我能摸一下吗?”
崔琇瞧着她眼含期待的样子,心中不免好笑,柔声道:“自然是可以的。”
慎婕妤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覆在崔琇的腹上:“我、我是你的塔娜阿莫呀,等你生下来,我可以教你骑马!”
崔琇的肚皮隆起了一个小包,慎婕妤顿时眼眸一亮,欣喜道:“他在跟我打招呼呢!”
得偿所愿的慎婕妤不再打扰,起身便要离去,红钏却急忙上前一步将她拦下:“慎婕妤留步!您还未说这乌勒草汁该如何化解?”
慎婕妤轻轻摇头:“不必用什么药。只要以后不再触碰乌勒草汁,体内残余自会缓缓排出,届时一切不适也将消散。”
再三确认无需他法,红钏终是长舒一口气,郑重屈身一礼:“奴婢谢过慎婕妤,此情铭记于心,日后您若有什么差遣,奴婢定当竭尽所能。”
今日若非慎婕妤恰巧认出了这北朔异草,只怕她们劳心费力,却连个罪证都寻不出。纵是闹到皇上面前,无凭无据的,恐怕也难以追查下去,反会惹得六宫非议主子孕中多思,想至此处,她心中一阵后怕。
慎婕妤听她这般说,竟真的偏头思索片刻,眼中满是期待:“倒是真的有一件事,上次你送来的那碟鹅黄色糕点还有没有?我和安禾都很喜欢!”
安禾立在慎婕妤身侧,听得这番话,顿时窘得不行,只差没寻个缝将自己藏了进去,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没法提醒主子。
“什么?”红钏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笑开,“有的有的!晚些时候奴婢亲自给您送去!”
待慎婕妤离去后,崔琇揉了揉额角:“孙瑞,你亲自往皇后娘娘与淑妃宫中走一趟,将今日之事细细回明,请二位娘娘按着之前商议好的早做准备。”接着目光转向红钏,“你去寻江顺,让他与金水尽快查清驮轿处涉事之人,把人盯紧了,切记不要惊动对方。”
崔琇眼底沉静如水,缓缓转首望向窗外。但见天色渐次沉坠,层云叠压,远处宫檐脊兽的轮廓也一寸寸晦暗下来,似有无声的风雨蓄于重云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