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青玉进殿,便见崔琇倚在迎枕上,眸光清亮,哪有半分困倦的样子。
她掀开锦被,支起身子欲要下床:“皇上走了?”
“是,奴婢亲眼瞧着圣驾走远了才回的。”青玉上前扶住她,语气却有些迟疑,“只是……主子觉得,皇上真会去凤仪宫吗?”
崔琇扶着腰,借力缓缓站起,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放心。即便皇上心中无惑,单凭皇后娘娘抱恙,于情于理,皇上也非去不可。”
如今戏台已搭好,接下来就看皇后那边是否顺利了。
外头陡然响起通传声,皇后猛地一惊,手忙脚乱地将手中之物一股脑儿塞到靠枕底下,又飞快地用帕子摁了摁眼角,理平衣襟,这才迎了出去。
魏晔在她屈膝前便托住了她的手臂:“既抱恙在身,这些礼数就免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了风寒?可是底下人伺候得不周到?太医来瞧过了吗?怎么说?”
皇后闻言,唇角弯起一抹笑意:“皇上一下子问了这么多,倒叫妾不知从何答起了。说来都是妾自个儿身子不争气。前儿个瞧着日头好,去御花园散了散,想是吹了风,回来便觉有些头痛。太医已来请过脉,用了药也就好多了。”
魏晔扶着她到榻边坐下,语气里带了几分嗔怪:“身子不适怎么也不差人往太极宫递个话?若不是今日昭充媛偶然提起,朕竟丝毫不知!”
皇后轻声道:“如今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皇上正为天下春耕农桑之事操劳。百姓生计乃是国之根本,妾不过是略感风寒,养两日也就好了。若为此等小事就去惊动您,岂非太不识大体了?”
魏晔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国事固然重要,可你的事,于朕而言同样紧要。”视线落在皇后脸上,“眼睛怎么红得这样厉害?”
皇后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随即侧过身,不敢与他对视,声音有些发虚:“没什么,许是刚才站在窗边,有飞絮进了眼睛……对了,皇上是打昭充媛那儿来?她的身子近日可好些了吗?”
“她还是老样子,总说胸闷,人看着也憔悴了不少。”魏晔口中答着,目光却已被皇后腰侧靠枕下露出的一角杏黄吸引,“这是何物?”
说着用两指拈住了那杏黄的一角抽了出来,皇后惊呼一声慌忙去拦,却是迟了一步,那抹杏黄已稳稳落入了魏晔掌中。
那竟是一件婴儿的小衣,胸前用五彩丝线绣着狮子滚绣球的图案。
魏晔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冻结,这件小衣他再熟悉不过,胸前那幅狮子滚绣球的纹样,是他当年与皇后对着花样册子反复斟酌才选定的。上头的一针一线,都是皇后怀着满腔的爱与期盼,亲手为他们那未能出世的孩子绣制的。
那日与皇后一同挑选纹样时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可那孩子……终究是没能穿上它。后来所有的期许,都随着那个孩子的离去戛然而止了。
如今见了这小衣裳,一阵悲伤掠过魏晔的心头,只是数年过去,皇后早已将丧子之痛深埋心底,素日里闭口不提,为何今日忽然又将这叫人伤心的旧物翻检出来?
皇后眼中泛起泪光,低声道:“皇上恕罪,妾并非有意提起旧事。那孩子与我们缘分浅薄,这些年过去,妾原以为已经放下了。可那日见昭充媛蹙眉抚胸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怀着他的时候……”她抬手轻按心口,“他也是这般,总爱待在最高的位置,压得妾时常喘不过气来,夜夜辗转难眠,总爱到廊下吹风。那时皇上还笑着说,待他出生,定要替妾好好教训他一番……”
话音渐低,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皇后沉浸在那段回忆里,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浅笑,然而魏晔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掌心那件小衣上,指尖摩挲着狮子滚绣球的纹样,脸色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潮。
当年皇后确实是被那贱人惊得动了胎气,这才早产。可如今细想,那段时间他满心期待,常常陪在皇后身边,皇后那时的种种不适他是看在眼里的。
记忆中皇后深夜惊醒,苍白着脸急促喘息的模样,与方才崔琇的情状,竟在他脑中重叠起来。连那贪恋风口、总要开着窗的习惯都如出一辙。
世上当真有……这般巧合的事么?
魏晔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件小衣:“萦萦,那些往事……不只是你记得,朕也从不曾忘却。正因如此,你更要珍重自身,不要总是这般伤怀……想来咱们的孩子也不希望你如此。”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温软地落在魏晔身上:“皇上放心,妾晓得分寸,不会沉溺往事徒惹伤怀。只是……昭充媛如今的情状,实在像极了妾当年,这才一时触景生情,难以自持。”她语声渐低,似有迟疑,“说来也怪,自邓庶人起,这两年间宫中的子嗣似乎总有些不顺。如今王婕妤临盆在即,昭充媛又这般不顺……妾心中实在难安。思来想去,或许该请些得道高僧入宫,办一场法会为皇嗣祈福,盼能保佑孩子们平安康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她这么一说,魏晔不禁回忆了起来。
先是邓庶人、王婕妤接连小产,再有五皇子夭折,而后大皇子、二皇子和二公主都受了损伤,如今崔琇腹中的孩子又……
魏晔从沉重的思绪中抽离:“好。便依皇后所言,请高僧入宫,做一场法事为皇嗣祈福禳灾。”
皇后微微垂首,温声道:“妾想着,可否延请龙泉寺的慧明禅师入宫,主持三日的祈福法会?届时也好让后宫诸位姐妹一同到场诵经祈福。”
魏晔略一沉吟,随即颔首道:“此事朕会交由殿中省督办,一应细节让他们拟了章程上来。你从旁看着便是,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免得耗神伤身。”
“是,妾记下了。”
当晚,魏晔歇在了凤仪宫。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他于朦胧之中,竟恍惚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