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清甜的白梅香兀自袅袅。
沈昭仪又一次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指尖在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上无意识地划过,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瞥向内殿方向,这般小动作后,她立刻挺直了背脊,倒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大公主紧挨在沈昭仪的身侧,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膝上,已初具少女仪态。
察觉到沈昭仪的躁动,她端起茶盏,双手奉至沈昭仪手边:“母亲,您晨起时便说喉间不适,且饮口茶润一润吧。”
沈昭仪侧过头,蹙着眉不解道:“我不曾……”在触及到大公主目光的刹那,她瞬间反应过来,借抬手接茶的动作掩去脸上的窘迫,“是了……难为你这孩子惦记着。”
她垂眸浅啜一口,清苦的茶汤滑入喉间,将心底那份躁动也一并压了下去。
皇后方才遣人将她与大公主一并传召至凤仪宫。若只传她一人,倒也罢了。纵是哪里出了纰漏,至多不过挨几句训斥,她受着便是。可偏偏……还带上了大公主,这便成了悬在沈昭仪心口的重石。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处,竟要累及她的女儿?
偏生来了已有段时辰,皇后却迟迟不曾露面,沈昭仪那颗本就虚悬着的心,如同被无形的手慢慢拧紧,连呼吸都窒涩起来。
下首的王修媛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依旧柔顺地半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面前的地砖上,只作什么都没看见。
殿外隐约传来宫人窸窣的请安声。紧接着,锦帘被宫人从外头掀起,一股凛冽的寒气裹着湿意抢先涌入殿中。随后,崔琇不紧不慢地迈了进来,肩头还落着细碎的雪珠。
她微抬起下颌,孙瑞上前替她解开颈间系带,将那件沾了潮气的玄狐大氅褪下,顺势递给旁侧的宫女。崔琇未多看一眼,举步径直向殿内行来。
崔琇的身影甫一映入眼帘,沈昭仪便已率先起身,王修媛与大公主亦随之离座,往殿门处迎了迎。
沈昭仪与王修媛蹲下身去:“妾恭请德妃娘娘金安。”
大公主亦端端正正地福了下去:“给德娘娘请安。”
崔琇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轻轻一掠:“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沈昭仪依言起身,目光低垂的瞬间,心头却猛地一刺。
曾几何时,眼前这人还需向她躬身行礼,才不过短短数年,这行礼的人,竟就颠倒了过来。
云秋听得动静从内殿走了出来,向崔琇深深一福:“奴婢见过德妃娘娘。皇后娘娘方才服了药,需舒缓片刻,特意叫奴婢来同娘娘说一声,请娘娘在此稍坐,用些茶点。”
崔琇闻言,关切问道:“娘娘身子可有大碍?请太医来看过了吗?”
云秋面上笑意温婉,再次福身:“劳德妃娘娘记挂。皇后娘娘这是老毛病,并无大碍,服了药好生将养些时日便能舒缓。”
崔琇闻言便知是皇后咳疾复发,略一颔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方缓声问道:“怎地不见淑妃姐姐?”
芙蓉宫离凤仪宫最近,按淑妃素日的习惯,理应早就到了才是。此刻却不见人影,着实有些奇怪。
云秋回道:“淑妃娘娘方才遣人来禀过了,说是四皇子在南苑不慎跌了一跤,她不得不赶去探望,恐要迟些才能过来。”
难怪。
崔琇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然知晓,径自在近旁的紫檀木椅上落座,云秋见状,无声地福了福,退回了内殿。
殿内复又安静了下来。
沈昭仪唇瓣微启,有心想要从崔琇这里打听些消息,话到了舌尖,却又猛地想起从前自己明里暗里对崔琇的诸多挤兑,悻悻地将话咽了回去。
好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皇后扶着容音的手,缓步走了出来。
崔琇领着众人起身相迎。
皇后于上首落座,声音带着一丝微哑:“都坐吧,是本宫来迟,让你们久候了。”
话音刚落,她便侧过脸去,用绢帕掩住唇角,低低地咳了两声。
崔琇蹙了蹙眉:“娘娘咳声未净,晚些定要传太医请一次脉。您的安康关乎六宫安稳,半点也轻忽不得。”
皇后闻言轻笑,将帕子从唇边移开,嗓音仍带着些许沙哑:“我这是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近来乏了些,叫冷风一激便有些收不住。邓太医早备下了润肺平喘的药,服下便见好了,不必兴师动众。”
沈昭仪忙含笑接话,带着些许殷切:“如今外头雪灾未平,又临着年节,千头万绪都等着皇后娘娘主持大局,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
王修媛微微倾身:“娘娘为国事操劳,更需精心保养才是。若能宣太医请个平安脉,我等也能安心些。”
皇后笑意深了些许:“你们的心意,本宫都知晓了。”她话音微顿,目光在沈昭仪与王修媛身上落了落,“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瞧见了,年下本就诸事繁杂,加之雪灾赈济,本宫一人实在难以周全。思来想去,唯有请你们过来,一同分担些宫务。”
年关将至,宫中诸事繁杂,太后的生辰与年节庆典原是最要紧的两件。原想着有淑妃与德妃从旁协助,倒也能周全得开。怎料今冬雪灾骤至,赈济安民之事刻不容缓,虽得太后体恤,早早就传话免了寿宴,可骤然多出来的庶务与年节事宜纠缠在一处,终究是左支右绌。
慎婕妤身份所限,赵婕妤眼下人还昏着,数来算去,也就是沈昭仪、王修媛与福充容三人有位有份又有资历,奈何福充容也病了,能用的竟只剩沈昭仪与王修媛二人了。
皇后话音落下,沈昭仪与王修媛俱是一怔。协理宫务,这是宫中多少妃嫔求也求不来的脸面。
沈昭仪强压着喜色,嘴角却依旧扬了扬:“能得娘娘信重,是妾的福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是,妾定当竭尽全力,为娘娘分忧。”
大公主不动声色拽了拽她的衣角。
沈昭仪被她这一拽,立时噤声,面上掠过一丝懊恼。
她稳了稳心神,带着几分迟疑探问:“娘娘有吩咐,妾自是没有二话,只是不知,娘娘传唤大公主前来,是有什么安排?”
皇后目光温和地落在大公主身上:“大公主明年便要满十岁,是时候该学着料理些事务了。本宫想着,不如就让她随你们一同,慢慢历练起来。待日后开府建衙,咱们身在宫闱,总是有不及之处。底下那些弟弟妹妹们的琐碎,少不得要她这个做姐姐的多多费心操持。”
沈昭仪心中一阵酸涩,她这样无宠的人,难为皇后竟还惦记着大公主。
她抬手推了大公主一把:“还不快谢过皇后娘娘。”
大公主被推得微微一晃,随即稳住身形,朝着皇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女儿谢母后慈爱,定当用心学习,不负母后期望。”
皇后眼底笑意温润:“好孩子,快起来吧。”
这边话音甫落,殿门处锦帘一掀,传来一声清亮含笑的声音:“哟,妾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娘娘可莫要怪罪!”
淑妃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仿佛遇着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崔琇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不是说四皇子摔了?怎地淑妃欢喜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