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抬了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目光却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到了崔琇面前。
崔琇与她见了平礼,眼波流转间掠过一丝笑意,打趣道:“今日倒是我占了先机,竟劳动姐姐来寻我。”
淑妃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无奈:“都怪我母亲,听闻四皇子摔了一跤,便急得慌了神,定要亲自去南苑瞧一眼才安心。我只好陪她走这一趟,这才来迟了。”
崔琇闻言便笑开了:“可见隔辈亲是做不得假的。方才我母亲也是,将七皇子搂在怀里,好一番亲昵,舍不得撒手呢!”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落在周遭命妇们的耳中,却顿时生出了千百种揣测。
瞧见没?德妃暗讽淑妃来迟,淑妃便抬出四皇子不动声色地压了回去,德妃不甘示弱也搬出了七皇子。早说了,这宫里的姐妹情,比那琉璃盏还脆上三分。
范夫人三人早在淑妃走来时便又伏跪了下去。
满殿命妇正等着淑妃揪住德妃结交商贾的话柄发难,却见她竟也含笑俯身,亲手托住了范夫人的手臂:“早前就听皇后娘娘盛赞几位夫人家中的义举,快快请起。”
范夫人只觉得这宫里的娘娘们,个个都和气。
旁的夫人们面面相觑,只疑心是连日的雪光晃了眼,连眼前的情形都瞧不真切。直到皇后驾临的唱报声响起,仍没参透今日这戏码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皇后于主位落座,这琼芳宴便算是正式开了场。
这琼芳宴名为赏雪,实为筹款,在座众人心知肚明,只等着皇后开场便呈上备好的捐银。
不料皇后并未急于提及正事,反而先侧首望向身旁的容音。
容音会意,扬声道:“抬进来。”
两名内侍率先抬着三尺高的朱红描金卷轴进殿,其后跟着数名手捧托盘的宫女垂首缓行。
不知情的夫人们好奇地探身张望,暗暗猜测着卷轴的内容,而知晓内情的命妇则迅速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强压下嘴角的笑意,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袖。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竟是真的!
皇后目光温煦地扫过众人,缓声道:“今日设宴,一则是聚叙情谊,二则……如今遭逢雪患,万千黎民受冻馁之苦,本宫与皇上寝食难安。内外本为一体,如今朝廷赈济雪灾,我等虽居深宫后院,亦怀济世之心。诸位若愿慷慨解囊,共襄善举,为黎民百姓尽一份心力,不仅功德无量,福泽更将庇佑家族绵长。”她略作停顿,指向那朱红卷轴,“为昭示诸位今日善行,以作世间女子表率,本宫已请得圣意,特命人备了这红榜。它会如科举金榜一般,悬挂于左门之外,受万民瞻仰。”
随着皇后话音落下,内侍将红榜徐徐展开,只见其上空白一片,唯顶端写着“慈恩功德榜”五个泥金大字,下方朱红凤印赫然夺目。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低语声如潮水般漫开。
谁人不知,左门是昭告天下大事之地。而今她们这些内宅女子竟也有机会将姓氏高悬于左门?从前至多不过是一道懿旨送到府上,哪比得上这张榜之幸?
“这红榜将按诸位的捐资数目排序,不过具体数额会另行造册,并不写在榜上公示。”她抬手示意宫女捧着的托盘,“此外,捐资前三甲,本宫会亲书懿旨嘉奖,并赐下首饰。头名可得本宫陪嫁的红翡滴珠金步摇,并太后所赐的八宝缀珠璎珞;第二名赐明珠映月珰;第三名赐云纹累丝嵌宝镯。”
早得了风声的夫人们死死盯住锦盒,呼吸都急促了三分。若能得一件御赐之物,那可是能当传家宝的体面!往后赴宴戴出去,谁不得高看他们府上一眼?家里待嫁的姑娘有了这个,说亲时连门槛都能高上三寸!
那些事先并不知情的夫人们,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暗暗将指尖掐进了掌心。只恨不能立刻遣了贴身丫鬟,飞马回府搬银子来。
王夫人轻轻捻过袖中的那叠银票,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目光扫过周遭那些面露焦惶的夫人们,愈发气定神闲起来。
按先前的旧例,这些人可都捐不了多少,五千两便足以拔得头筹。她此番可是备足了两万两,怎么着都够了!想着能一举将两件御赐的首饰收入囊中,还能得高悬红榜之首的荣光,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得意。
渐渐地,她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环顾四周,竟有不下十位夫人眼中闪着同她一般无二的得意!
王夫人一把攥住身旁张夫人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嫂嫂,你当初可是拍着胸脯说,这消息绝传不到外人耳中!”
张夫人也发现了不对,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声如蚊蚋:“我……我只同我母亲提了一嘴……我母亲又不是外人!”
可就算她娘又告诉了旁人,也不至于会有这样多的人知道啊!这满殿半数命妇皆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难道老太太是站在城门楼上敲着锣喊的不成!
沈昭仪管着今日琼芳宴茶水点心的事,此刻也在殿中,见状微微倾身,在大公主耳边低语:“大公主聪慧,咱们将这消息散出去,真是走对了棋!”
王修媛指尖死死掐着袖口,面色却很是难看,恨恨地朝着王夫人的位置瞪了一眼。
皇后环视众人,声音清越沉稳:“诸位可自行前往偏殿登记捐资,为保周全,每次只允一人入内。各家数额皆密封在册,除本宫外无人知晓,诸位不必有顾虑,量力而行即可。每人有三次斟酌更改的机会,琼芳宴结束前半个时辰截止。届时会将最终排名整理妥当,于宴席终了时公示。”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
数额保密看似体贴,实则将所有人都架在了火上。数额成谜,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稳操胜券,为了那榜上留名的荣耀,只能咬着牙将数目往高了添。
那三次修改的机会,更是杀人诛心。眼见着时辰流逝,旁人一次次入内,谁也不知那数额已被抬到何等地步,为保名次,少不得要掏出压箱底的银钱,往那数目上狠狠再添一笔。
这法子最毒辣之处,便是将人心里的猜忌算到了极致。明明只须比那不知是何人的对手多出一两便可,却因着怕人后来居上,生生将数目翻着倍地往上加。
这……这规矩到底是谁想的?倒不如当场将数额明明白白地亮出来,也好过叫人悬着一颗心往里填银子!
淑妃借着举杯的间隙,朝崔琇飞快地眨了下眼。当初崔琇提出这法子时,她就暗叹,崔妹妹瞧着温婉如水,肚里装的尽是兵不血刃的坏水。
崔琇眉眼微弯,端起面前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掩去了她唇角那一抹弧度。
这不过是商业博弈里常见的心理战术罢了,当看不清对手的底牌时,便会在焦灼与猜忌中自乱阵脚,心甘情愿地捧出远超预期的价码。
殿内一片窸窣低语,皇后颔首示意容音。
容音上前一步,清越的声音瞬间压过满殿私语:“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