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静默一瞬,崔夫人缓缓起身。
她向上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目光诚恳而恳切:“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妇以为,德妃娘娘思虑极为周全。仰赖天恩庇佑,今年臣妇家中田庄确有些收成,心中正思忖着,除却银钱,再将库中米粮捐出些许,只是苦于无门路呈送,如今德妃娘娘此议,真真是解了臣妇心头之困。除原定银钱外,臣妇愿再捐米粮,为百姓添一碗薄粥。”
到底是亲母女,德妃的话一落地,崔夫人即刻便站出来为她撑腰。
殿中诸人正尚在思量,却见林夫人也已款款起身,众人无不精神一振。
方才两位娘娘一番机锋较量,德妃占得先机,崔夫人更是稳住了局面。此刻林夫人起身,无疑是要为淑妃娘娘扳回一城了。
谁知出乎所有人意料,林夫人竟温声道:“臣妇也以为德妃娘娘的法子极好。田庄所产的米粮每年皆需囤至来年夏初方得出售,如今正好仓廪充实,虽数目有限,尽力凑上一些,总能让百姓暂得几餐温饱。”
不待众人细品,与崔、林两家素来交好的命妇们相继起身附和,待到众人从这突如其来的转向中惊醒,此事已然成了定局。
殿内虽尚有泰半之人未曾表态,可眼下情势已然分明!崔、林两家带头,旁人皆慷慨解囊,若唯独自己按兵不动,这要如何解释?
崔夫人一句“天恩庇佑”,林夫人紧随一句“仓廪充实”,更是将所有的推脱之词都堵死了。
银钱既已舍出,若因吝惜这点米粮,同时开罪了皇后与德妃……届时枕边风起,雷霆雨露,可就难料了。
那些家底不丰却粮仓充实的人,心头顿时一松。如此一来,排名定然能向上挪动几位,总算不必在榜上过于难看了。
皇后见状,颔首道:“既然诸位皆无异议,那便依德妃所奏行事。今日诸位慷慨济困的仁心善举,本宫必亲自禀明皇上。”
皇后金口一开,殿内纵有零星几人心中尚有计较,却也知大局已定,又怎会在此时跳出来自讨没趣?
宴至此时,一些心思敏锐的夫人渐渐觉出味来。今日她们似乎全然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这琼芳宴,怎么与预想中的不同了?
原本还有人暗自盘算着取巧的门道,譬如在米粮上做些文章,以次充好,新陈掺半,再混入些许砂石充数。届时数量足额,品质上大致过得去便可,如此便能省下好大一笔开销。
任谁也没料到,范夫人竟将米粮柴炭布匹都定下了规格等级,各有价码。书写捐据时,必须明确标注所属何类何等。此策一出,可谓滴水不漏,彻底绝了那些个浑水摸鱼的念想。
如意算盘骤然落空,任谁也不敢再耍花样,只得彻底老实下来,规规矩矩照章办事。
宫人将笔墨一一陈于案前,只听得笔走纸端的轻响连成一片,人人俯首,各自在那方寸素笺上,落定心思。
淑妃一双狐狸眼中盈满了狡黠与得意,她举起手中酒杯,朝着皇后与德妃遥遥一敬。三人隔空一碰,同时仰首饮尽杯中酒,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后饮得急了些,掩唇轻轻呛咳了两声,眼角眉梢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沈昭仪只觉得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怎的转眼便含笑对饮。说真的,从淑妃与崔琇翻脸那刻起,她就没缓过神来。她们平日何曾红过脸?
大公主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崔琇面上一转,崔琇察觉了,朝她眨了眨眼。
王修媛将前因后果在脑中飞快地串连起来,刹那间豁然开朗!好一出大戏!淑妃与德妃哪里是翻脸,分明一唱一和地将所有人都引入彀中。这琼芳宴,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局。恐怕自己自作聪明递出去的消息,都早已在她们的算计之内!
琼芳宴结束前半个时辰,皇后便命人守住了偏殿外,任何人不得再进出。
宫人奉上新的佳肴美酒,殿中雅乐再起,韶舞翩跹。
然而,满殿珍馐如同虚设,除了范夫人三人,其余人等皆食不知味,一颗心早就系在那红榜之上,个个翘首以盼。
倒也有人低声打探过数目,毕竟总不能自家老爷在别人手下当差,自己这个做夫人的排名反倒压了上峰夫人一头,平白招惹麻烦。只是终究身在宫宴,众人皆不敢过于放肆,这般私下打探的,也只不过是少数。
总而言之,今年的琼芳宴非同寻常,不但将袖袋里的银子刮了个干净,竟还额外签下了一纸债书。这回家之后,真不知该如何分说才好。
众人提着心,只觉得度日如年,那张红榜终于在殿前徐徐展开。
前三的名字映入眼帘,众人齐齐愕然,居然不是那三个商人妇!她们的名字反倒是缀在末尾,成了倒数三甲!
这……这是怎么回事?
虽不知那前三甲究竟捐了多少,可自家掏出多少还是门儿清的,断断没超过十万两!这排名究竟是何道理?
有那脑子转得快的已然醒悟了过来。
她们这是被那厚厚一沓银票晃花了眼,想岔了!谁说人家带了十万两,就必定要全数捐出?分明是她们自己会错了意,平白抬高了预期!
思及此,众人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几欲呕血。
排名靠后的尚且能强自镇定,那位列三甲的夫人,此刻只觉心口一阵绞痛,险些喘不上气。面对周遭的贺喜声,她们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心底却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那御赐的首饰与榜上的荣光固然耀眼,可细算下来,竟是耗费了远超预期两倍的真金白银!捧在手里,只觉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口发闷。
崔夫人与林夫人是特意延后才去,名次落在中游,既不过于显眼,也未落后于人。这是崔琇她们一早就定下的,只需依照内官给出的数目,便可万无一失。
润物之功,不必人前洒露。
这红榜眼下虽是光耀门楣的殊荣,可若他日皇上心血来潮翻起旧账,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至于那御赐的首饰, 崔、林两家若想要,多少没有?
宴席终了,诸位命妇静候于廊庑之下,早有安排妥当的宫人上前,将她们引往宫门。
一个小宫女悄悄走到范夫人身前,低眉顺眼地一福:“皇后娘娘懿旨,请三位夫人随奴婢往后殿一叙。”
三人不敢怠慢,彼此整了整仪容,跟着那小宫女从侧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