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夫人言辞恳切:“回淑妃娘娘的话,民妇等深知身为商贾,本分在于市井,实不敢以铜臭之物,扰了殿内序齿论德的雅序。民间有云‘树大招风’,若在榜上过于显眼,只怕非但于名声无益,反会徒增烦扰。”
淑妃唇角噙着一丝玩味:“既怕树大招风,此刻又为何肯拿出来了?”
范夫人温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名位之事,民妇等不敢争,但济世之事,民妇等不敢辞。此刻宴席已散,名位已定。民妇等此时献上,便只是身为子民,想为京中百姓尽一份心的本意,再无其他牵扯。”
“好一个‘济世之事不敢辞’!”淑妃眸中亮光一闪,轻轻一击掌,笑道,“你倒是坦诚得很。”
范夫人将身子伏得更低:“娘娘心如明镜,民妇微末心思,不敢有半句隐瞒。”
皇后眼中满是赞赏:“不滞于物,不困于虚,方能行稳致远。范夫人有此胸襟格局,实属难得。尔等今日之功,本宫记下了。待皇上得闲,本宫必当亲自禀明。”
范夫人恭顺道:“天恩浩荡,民妇等万万不敢居功。”
容音行至她们面前,微微屈身,双手接过那叠银票,旋即转身,将其奉至皇后案前。
殿内的气氛至此已臻圆满,范夫人她们也该告退了。
范夫人心头一松,那股绷了半日的劲头终于泄下。今日诸事顺畅,她只需随着引路宫人退出这九重宫阙,这泼天的体面便算是稳稳落定了。觐见皇后的殊荣足以让她往后在茶席宴间叫人高看一眼,身上这身行头,回去定要焚香供起来!
不料此时,一直静坐旁观的崔琇却开了口:“听夫人方才说起海外风物,不禁让人心向往之,倒勾起本宫一桩心事。说出来不怕夫人笑话,本宫平日别无他好,唯独对着四方膳食有几分兴致。若船队所经之地,遇上些耐存放的根茎瓜果,或是模样新奇的豆谷,譬如方才夫人所说的土里结的紫皮果子,或是棒子似的金黄谷粒,倘或能捎回些许,让宫中也开开眼界,尝个新鲜,便是极好的了。”
范夫人闻言微微一怔,心底倏地掠过一丝惊疑。
德妃娘娘何等身份,怎会轻易将喜好告知他人?这轻言慢语背后,怕是藏着更紧要的深意。
淑妃轻笑出声:“夫人还不快快应下,有多少新奇玩意儿尽管送来,咱们德妃娘娘宫里,难道还缺了与你们换宝贝的好东西不成?”
范夫人忙不迭应下:“娘娘的吩咐,民妇必当谨记,定会让船队用心寻访。只是海上风波难测,往返常需一两年光景,还望娘娘恕民妇办事迟缓之罪。”
崔琇露出一抹笑意:“海上机缘,本就强求不得。无妨,本宫等得。只望夫人届时,莫要忘了今日之约便好。”
皇后微微颔首,一旁的宫人便会意,上前对范夫人柔声道:“夫人请随奴婢来。”
范夫人三人再度深深叩拜,这才垂首敛目,随着引路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淑妃拈起一枚蜜饯:“怪道妹妹方才与她们相谈甚欢,原是在打这个主意。只是那些泥里土里的物件,也值得你开一回金口?”
崔琇目光似落在远处:“咱们久居深宫,天地虽大,却难亲身踏遍。若能见见这些异域的种子生根发芽,倒也算……神游方外了。”
皇后幽幽一叹,声音里带着一丝缥缈:“是啊,从闺阁女儿到嫁做人妇,不过是换了一处院落,继续看这四方的天,咱们女子这一生,何曾真正走出去过。”
这话音落下,方才还存着些许笑语的大殿,霎时静了下来,沉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微声。
琼芳宴终于尘埃落定。
崔琇踏入昭宁宫内殿,门帘落下的刹那,她挺直了一日的脊背便松了下来。连日操持的疲惫,加之生产后的亏空尚未养回,此刻只觉得连指尖都泛着酸软。
她吩咐人抬了热水进来,待整个人浸入其中,从唇间逸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孙瑞为她揉按着发胀的额角,崔琇神思昏沉间,忽地轻声问了一句:“繁英阁那边怎么样?”
孙瑞手下动作未停,低声道:“赵婕妤还昏睡着,娘娘且宽心,一会儿奴婢过去瞧瞧。”
“嗯……”崔琇含糊地应了一声,靠在桶沿的头无力地一歪,整个人直往水里滑落。
一旁的杏雨与梨云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
孙瑞也唬了一跳,连忙托住崔琇的后颈,连声轻唤:“主子醒醒神,这般睡过去要呛水的!您再撑片刻,待绞干了头发,踏踏实实睡到天明才好。”
待烘干了头发,崔琇反倒走了觉,眼瞧着天色渐沉,便索性叫人传了晚膳。
她刚在膳桌前坐定,便听得门外一阵哼唧。红钏抱着七皇子走了进来,小家伙一见崔琇,隔着老远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她使劲地够。
崔琇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当即搁下筷子,含笑将他接到了怀中:“你是闻着味儿过来的不成?”
七皇子在她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着,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直勾勾地盯着一桌的杯盘碗盏,小嘴咂巴着,亮晶晶的口水又淌了下来。
崔琇觉得好笑,她执起银箸,在面前的粳米粥里轻轻一蘸,而后小心地在七皇子的小嘴上点了点。
七皇子咂了咂嘴,那双大眼睛倏地亮了,他见崔琇不再继续,急得哼唧起来,两只小胖手胡乱地去扒崔琇执筷的手,在她怀里扭成了一团,闹得她再也无法安稳用膳。
崔琇只得将他递给一旁的红钏。谁知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七皇子小嘴一瘪,顿时嚎啕起来。
这孩子哭起来震天动地的,吵得崔琇脑仁直跳,偏还是个气性大的,若是不遂了他的意,怕是一时三刻都不得安宁。
崔琇心下懊悔不迭,恨不能给自己一下,好好的何必去招惹这小魔星,真真是自讨苦吃。
最后还是问过了奶娘,小心喂了半勺温米汤,才将这小祖宗糊弄过去。
比起昭宁宫的热闹,凤仪宫就冷清许多。
皇后将理好的册子与字据仔细放入紫檀木盒中,合上匣盖递与容音:“你亲自去太极宫一趟,务必将此物面呈皇上。”
目送容音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皇后抚过袖口的凤纹,轻轻一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时想想,崔妹妹倒比我更衬得上这中宫之位。”
云秋闻言一惊,慌忙低唤了一声:“娘娘……”
皇后摆了摆手,敛去眼底的疲惫,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我没事。你去小厨房告诉尺玉一声,让她备几道皇上素日爱吃的菜色。我估摸着,皇上晚些时候会过来。”
云秋低声应了句“是”,悄步退了出去,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沿着宫灯昏黄的廊下,匆匆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殿内烛火微微摇曳,映着皇后沉静的侧颜,在地上拉出一道孤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