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面色微凝,俯身为皇后拭去泪痕,随即握住她的手,指节在虎口处用力一按。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该作何抉择,此刻便须定夺了。”
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再多言语,端看皇后如何取舍了。
魏晔方踏入殿门,便见崔琇已敛衽迎上:“妾见过皇上。”
“嗯。”魏晔略一抬手示意她起身,脚步未停,径直朝皇后榻边走去。
他在床沿坐下:“朕悬心了整日,皇后可觉着好些了?”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眉头微蹙,“眼圈怎地这般红……可是哭过?”
皇后恹恹地别过脸,未曾应声。崔琇垂在广袖中的手,悄然攥紧了几分。
魏晔正欲转头唤容音,目光扫过她额间,却是一顿:“你额上这红痕……又是怎么回事?”
崔琇笑着上前半步:“方才娘娘嫌药味苦,不肯进服,一时委屈便落了泪。容音是怕娘娘伤心太过,牵动了病体,这才跪下苦劝,情急了些。妾正劝着娘娘宽心,可巧皇上就来了,您快帮着劝劝罢。”
魏晔失笑:“原来是朕的皇后闹起孩子脾气了。可你如今病着,哪有讳疾忌医的道理?”他抬手示意,“将药呈来,朕亲自服侍皇后用药。”
崔琇忙将案头药碗双手奉上:“此刻汤药温凉合宜,正好入口。”
魏晔将药勺送至皇后唇边,她却迟迟不启唇,只直直望向他眼底。那目光里浮沉着辨不分明的情愫,沉沉地压着。
魏晔眉间渐渐蹙紧,声音也沉了几分:“皇后?”
容音见状,面色亦是一紧,眼底闪过几分焦灼,唯恐皇后说出什么无可转圜的话来。
皇后眼睫一垂,张口的瞬间,泪水便断了线似的滚落下来。
魏晔将药勺搁回碗中,眉头锁得更深:“皇后这是何故?”
皇后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强自牵起一抹笑:“这药气味实在苦涩,妾本就有些头痛,被它一激更觉难受。原想着耍耍性子,能躲过去便好,偏巧您就来了。”
崔琇听得这话,悬着的心缓缓落定。
魏晔不疑有他:“孩子气的话。你先将这一碗服下,稍后朕传太医来,看能否斟酌一二,减些汤药的苦味。”
“是,妾谢皇上体恤。”皇后温顺地就着魏晔的手,将一碗汤药缓缓饮尽。
容音忙捧来蜜饯盒子:“娘娘,您用颗果子压一压。”
皇后拈起一枚杏脯在指尖轻轻转着:“妾自小畏苦,每回服过药,总得含一枚杏脯才成。妾最爱的果脯便是如意楼所制,偏它家总是排着长队……皇上从前,还常亲自去为妾买来。”她将杏脯含入口中,声音低了下去,“可惜如今……怕是再也吃不到了。也不知那如意楼,如今可还有人排队。”
听她提起从前旧事,魏晔神色柔和几分:“皇后喜欢,朕自当为你取来。只是如今朕不便亲往,你若想念那滋味,朕遣宫人去买便是。”
皇后垂下眼帘,只觉口中滋味酸涩交织,一颗心反倒沉静下来:“妾不过一时触景生情罢了。尺玉如今的手艺,倒比那如意楼的更胜几分,又何必再费这番功夫?”
崔琇心下却是一叹,如意楼向来以糕饼闻名,何曾卖过什么果脯?
好在淑妃恰领着云秋捧了燕窝粥进来,殿中凝滞的气氛方得稍解,也叫崔琇暗松了口气。
魏晔瞧着崔琇与淑妃二人:“你们二人守了一夜,也是辛劳。皇后能平安醒来,你们功不可没。”
崔琇与淑妃闻言深深一礼:“皇上谬赞了。服侍娘娘本是妾等分内之责,岂敢言及辛苦?皇后娘娘能醒转,全仰赖娘娘自身福泽深厚,更有皇上天威庇佑,妾等实不敢居功。”
魏晔颔首一笑:“朕知你们素来守礼。且回宫歇息罢,朕在此陪一陪皇后。”
崔琇与淑妃齐身一福,一同退至殿外。
转身之际,崔琇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掠过容音,与容音视线一触,见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殿外廊下,崔琇驻足微微仰首。
树木的枝条已透出些朦胧的黄绿,在风里软软地招摇着,阳光虽不算和暖,却已明亮了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凉沁沁地直透肺腑,将胸口那团郁结稍稍化开。
淑妃在她身侧,轻轻“呀”了一声:“这春意,到底是藏不住了。”
淑妃并未追问殿中种种,只忧心地瞧了崔琇一眼:“我瞧妹妹面色不太好,快些回宫歇息罢。记得吩咐宫人炖上黄芪鸡汤,醒来时用一盅,最是补气。”
崔琇朝中她温然一笑:“多谢姐姐关心,我记下了。”
回了昭宁宫,崔琇先去偏殿瞧了瞧七皇子。
他侧卧在锦被里睡得正沉。一只小手松松地攥着被角,脸颊透出暖融融的粉,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影,枕边还挨着个布老虎。
崔琇俯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便悄然退了出去。
这一觉,崔琇睡得极不安稳。
长长的宫巷望不见尽头,两侧朱墙高耸,将天空割成一道苍青的细缝。前后无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青石上回响,她加快了步子,绣鞋急促地掠过石面,那回音便也慌乱起来,像有另一人在身后紧紧追赶。
崔琇提了嗓子唤人,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却无半点应答,好似只剩下她一个人,困在这无穷无尽的深巷中。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唤:“主子!主子!您醒醒……”
崔琇猛地睁开眼,帐外摇曳的烛火与青玉的面容撞入眼中。
青玉长长舒出一口气:“主子您总算醒了,方才见您在梦里魇住了,可把奴婢吓坏了。”
崔琇抬手触到眼角微湿,定了定神,缓缓坐起身。
窗外天色已然昏沉,她揉了揉额角,轻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青玉接手替她揉按着:“酉时过半了。小厨房的黄芪鸡汤已炖好,主子起来用些膳食,再歇息不迟。”
崔琇微微颔首,掀开锦被,将双足探入榻边的绣鞋中。
她才将将站稳身子,孙瑞便匆匆走了进来,低声禀道:“主子,季安传来消息,韩采女……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