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的营棚,像个被遗忘的、塞在军营犄角旮旯里的破口袋。它太矮了,李铁牛那样的壮汉进去得使劲儿弯着腰,才不至于撞上那用几根歪歪扭扭木棍支棱起来的顶棚。棚壁是几块厚薄不均、颜色斑驳的旧毡布胡乱拼凑的,勉强能挡点风沙,却挡不住戈壁夜晚渗骨的寒气,也挡不住白日里灶火的油烟。日积月累,毡布早就被熏染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油腻腻的深褐色,摸上去都感觉粘手,有一股子陈年干草和油烟混杂的闷味儿。
他躺在硌人的草铺上,翻来覆去,身下那张破草席被磨得沙沙作响,像有耗子在啃。棚顶破洞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刚好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映出那紧锁的眉头和浑浊眼睛里压不住的惊惶。
那碗汤送过去了,可将军接过碗时,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不对劲,从里到外都不对劲!
老孙头的手在抖。
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几块暗红的炭还苟延残喘地亮着。他盯着那锅已经送出去的羊肉汤,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汤面上漂浮的一层细碎青沫,像极了那年他在乱葬岗见过的腐尸苔。
刚才的情景突然在眼前闪回。
他猛地坐起身,粗糙的手掌用力搓了把脸,指甲缝里嵌着的油污也顾不上。熬汤时的画面在眼前乱晃:水井边打水,扁担压在肩上吱呀作响,他挑着水桶往回走,路过堆放杂物的那个黑黢黢的角落……对!就是那儿!
一个影子,鬼一样缩在那堆破筐烂桶后面,正扒拉着什么。
他当时只当是哪个小子偷懒,或是例行检查的家伙,就没在意,咳嗽一声走了过去。那影子似乎还惊了一下,缩得更深了。现在想想,那身形,那鬼祟劲儿,分明是杜衡那个叫“赖皮猴”的亲随!
杜衡……将军今天在庆功宴上刚狠狠落了杜衡的脸面,那小子眼里的怨毒藏都藏不住。这节骨眼上,他的人在自己熬汤的家伙什附近鬼鬼祟祟?
老孙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一股子莫名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激得他头皮发麻。这是打了几十年仗、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的直觉,像荒野里的老狼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这不安像钩子,猛地勾起了更深处、埋了十几年的血淋淋的记忆!雪,冰冷的雪,漫天的白,刺得人眼疼。华丽的马车摔得七零八落,像被撕碎的破布娃娃。小小的女娃娃在雪地里爬,拖出一条刺目的血痕……除了那块发着微光的玉佩,他当时还看到了什么?
对了!是有一枚黑黢黢的铁疙瘩,深深扎在断裂的车辕木头里,那形状怪得很,菱形的,带着倒刺,像毒蛇的牙!那绝不是山匪用的玩意儿!
这些零碎的记忆碎片,被今晚这碗热汤,像火一样重新点燃了,烧得他浑身发冷。当年那场“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要害死娘娘和小公主!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凶手……那些凶手,他们可能根本没走远!他们可能就藏在这军营里,藏在那些道貌岸然的皮囊底下!杜衡……老孙头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难道……难道是他们?
这念头一起,如同惊雷在脑子里炸开。不行!绝对不行!
他再也躺不住了,像被烙铁烫了屁股似的,猛地从草铺上弹起来。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瞬,又因为剧烈的动作牵扯到旧伤而微微颤抖。不行,得告诉将军!必须告诉她!那碗汤可能被人动过手脚了!更要紧的是,杜衡和他背后的人,是毒蛇,是豺狼!他们可能跟十二年前的血案有关!
老孙头枯枝般的手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地抖着,摸索着系紧腰间那油亮破旧的围裙带子,仿佛那能给他一点支撑。他深吸了几口气,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像只警惕的老猫,侧耳倾听着棚外的动静。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去不久,巡逻队的脚步声也远了。四下里死寂一片,只有戈壁的风在呜咽,卷着砂砾拍打在营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老孙头蜷在草铺上,耳朵紧贴着帐布。他数着更声,数着巡逻的间隔,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块带血的铁蒺藜。冰凉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让他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就是现在!”
他猛地掀开破毯子,佝偻的身影像只老猫般蹿到帐门边。帐外,月光被乌云啃得残缺不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老孙头深吸一口气,把铁蒺藜塞进贴身的衣袋,又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短刀——那是他三十年前从军时留下的唯一物件。
他不再犹豫,用那布满老茧、缺了手指的手,小心翼翼地、无声无息地拉开破帐门。一股裹挟着砂砾的冰冷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佝偻着身子,像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帅帐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也踏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
第一步踏出去,沙地冰凉刺骨。老孙头赤着脚,像当年在雪山潜伏时那样,用脚掌外侧着地,一点一点往前挪。风掠过他花白的鬓角,带走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二十步外就是粮车堆,阴影浓得化不开。老孙头贴着帐边移动,突然听见右侧传来铠甲摩擦的声响。他立刻伏低身子,整个人平贴在沙地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真他娘冷……”
“少废话,盯紧点。”
两个巡逻兵从三步外走过,铁靴踩出的脚印离老孙头的手掌只有半寸远。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吐出那口憋了太久的气,喉间泛起血腥味。
继续前进。
粮车后面有条排水沟,老孙头匍匐着钻进去。沟里积着白天的洗锅水,混着泥沙的油腻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裤。有只蝎子从他手背上爬过,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三十年了!三十年前在雪山,他也是这样爬过敌军的哨卡,背上的箭伤结了冰碴子,每动一下都像刀割。那时候他还能为了军令拼命,现在……现在他得为了那个总把热汤喝得一滴不剩的孩子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