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像条泥鳅又一次滑进岩缝时,冻土碴子刮得他脸颊生疼。三丈深的裂缝窄得只容侧身,后背蹭着石壁,前胸压着冷硬的岩石。硫磺味越来越浓,混着种油脂的酸腐气,那正是厉晚将军嘱咐过的可用于引火东西的味道。
指尖终于触到块松动的石板。掀开的刹那,浓烈的硫磺味呛得他眼前发黑。
岩洞深处,灰黄色的硫磺矿脉裸露着,它的触感像结冰的尸骨。小六子的指尖刚碰上去,立刻被寒气咬了一口。那些灰黄色的结晶簇如同巨兽腐烂的獠牙,棱角割得指腹生疼。最粗的矿脉足有腰身粗,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凑近能听见风穿过空洞的呜咽——像垂死者的倒气声。
驼绒草塞满了矿脉间的空隙。这些晒成灰褐色的草束看似蓬松,手指插进去才知坚韧如铁鬃。倒伏的草杆互相勾连,织成一张干燥的网。小六子揪下一截草叶搓捻,叶脉里迸出细碎的粉尘,带着晒透的沙砾感扑进鼻腔。
真正粘手的是裹在草束里的油脂块。黑乎乎的油膏半融在草叶间,手指插进去就像捅进冷掉的蜡油。抽出来时挂满黏稠的黑丝,甩都甩不脱。油块边缘渗出的膏液凝成琥珀色的瘤子,指甲一掐就陷进去,留下月牙形的凹痕久久不消。
不同的物质在岩洞里无声对峙。硫磺结晶的锐利棱角刺破草束,反被柔韧的草杆缠裹;驼绒草吸饱了油脂变得沉甸甸,却仍被硫磺矿脉的嶙峋骨架撑起形状;最底层的油脂块缓慢蠕动,像黑色的软体动物在吞噬草根。火折子贴近的刹那,油脂先融成亮滑的油滴,驼绒草猛地腾起白烟,最后才是硫磺矿脉炸开的妖蓝火焰——如同骸骨里开出的地狱花。
“狗日的……”小六子啐了口唾沫,掏出火折子。浸透羊油的麻绳搭在矿脉上,绳头油脂在幽暗中泛着腻光。火折子擦燃的刹那,他看见麻绳尽头连着三根更粗的油绳,蛇一样钻进矿脉深处——这火路铺得刁钻,专为烧透整条矿脉。
火苗舔上麻绳的瞬间,像饿狼咬住兔喉。浸透油脂的麻绳猛地一颤,绳体迅速由枯黄转为焦黑,爆出十几个细小的油泡。青白色的火舌从油泡里钻出来,沿着绳路疯狂流窜欢叫。
「滋滋——咻!」
油脂在火焰中欢腾尖叫。青白色的火头窜过之处,麻绳纤维如同活蛇般扭动痉挛。绳芯的棕麻急速碳化,爆裂的碎屑像黑蛾扑向岩壁。火焰奔跑的速度快得邪门,眨眼已吞下半丈麻绳,在黑暗中拉出一条扭动的青白色火蟒。
火蟒所过之处,空气被烤出波纹。岩壁上凝结的水珠遇热炸裂,发出炒豆般的噼啪声。有粒火星溅到小六子袖口,他拍打时嗅到焦糊味——不是布料的焦臭,而是油脂燃烧特有的、混合着肉香的诡异甜腻。
火头突然撞上绳结。油脂浸泡的疙瘩像颗燃烧的心脏剧烈搏动,青白火焰骤然转为炽金。火团膨胀的刹那,「啪」地爆开一蓬金雨,星火溅上三丈高的洞顶。当最后一截麻绳化作灰烬飘落时,火蟒已扑进硫磺坑。
岩缝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赤奴的吼叫夹杂着玄甲军的怒骂,显然厉晚将军正率残部死战。小六子急缩回身子,后脑勺“咚”地撞上岩顶。碎石簌簌落下,砸在燃烧的麻绳上,火苗竟蹿得更高了!
嗤啦!
引线窜起的火花照亮了少年脏污的脸。他转身就往外扑,后腰却猛地一紧——皮甲带子被突出的岩角挂住了!裂缝外传来巨石撞击的巨响,整个山体都在震颤。硫磺引线正疯狂吞噬着长度,火星离洞口只剩三尺!
“操!”小六子反手一刀斩断皮绳。刚冲出裂缝,滚烫的气浪就掀了他个跟头。几乎同时……
轰!!!
岩缝深处先是一静。
连飞溅的碎石都悬停在半空。
紧接着,硫磺坑像被巨灵神捶了一拳,猛地鼓胀起来。压缩到极致的气浪撕开岩层,没有震耳欲聋的爆响,只有滚油泼雪般的「嗤啦」声。幽蓝的妖异火舌从每道石缝里钻出,起初细如发丝,眨眼便蹿成碗口粗的火蟒。
这些蓝火邪性得很。它们不向上蹿,反而毒蛇般贴着岩壁游走。火头舔过青苔覆盖的石面,苔藓瞬间枯黑蜷曲,却不见半点焦烟。更骇人的是火流的颜色,外层是坟场鬼火般的惨白,内芯却淬着匕首寒刃似的钢蓝。
「轰隆隆……」
山体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呻吟。蓝火已钻进上层岩隙,所过之处,岩层像酥脆的麦饼般裂开蛛网纹。百丈高的崖顶上,几个推擂石的赤奴兵突然脚下一空。他们脚下的岩板正被蓝火从内部蛀空,整片山崖如同融化的青黑色蜡烛,裹着碎石泥流轰然垮塌!
塌方的山体在坠落中解体。磨盘大的岩石被蓝火包裹,像拖着彗尾的妖星砸进深谷。一个赤奴百夫长刚抓住藤蔓逃生,蓝火已顺着藤条窜上他手掌。那火竟不烧皮肉,只在他皮肤下游走,所过之处鼓起蚯蚓状的青筋。他惨叫着松手坠崖时,整条手臂已变成半透明的蓝色琉璃。
谷底烟尘冲天而起。浓尘里闪动着未熄的蓝火,如同巨兽尸骸上飘散的磷魂。
最后一眼回望:矿洞深处,三条火蛇已攀上主矿脉。硫磺晶体遇热泛出妖异的蓝光,洞壁水汽被蒸腾成白雾。最深处那团最大的油脂块开始软化,油珠滴在硫磺上,“噗”地炸开小朵火花。
硫磺烟像条滚烫的舌头舔上后颈时,小六子正倒蹬着左腿。毒烟猛地钻进鼻孔,鼻腔黏膜像被泼了辣椒水,火辣辣的刺痛直冲天灵盖。他本能地抽气,更多毒烟却灌进喉管,气管瞬间痉挛成硬管。
「嗬…嗬…」
喉头发出破风箱的抽气声。他不得不张嘴喘息,烟尘颗粒却黏在舌苔上,满嘴都是铁锈混着臭鸡蛋的怪味。眼泪失控地涌出来,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混着黄脓的眼眵糊满睫毛。视线里岩缝的轮廓开始发飘,石壁扭曲成晃荡的水波。
最要命的是鼻涕。黏稠的液体不受控地从鼻腔倒灌进喉咙,他试图吞咽,硫磺的辛辣却在食道里二次爆开。胃袋剧烈抽搐,酸腐的胃液反冲到嗓子眼。呕吐的冲动被求生欲死死压住,喉结上下窜动如同卡了颗滚烫的煤球。
右手扒住岩棱的瞬间,他摸到满手湿滑——不是汗,是鼻涕混合泪水在皮甲上凝成的黏液。指尖打滑的刹那,硫磺烟趁机钻进耳道,耳膜顿时针扎般刺痛。小六子终于咳出声来,那咳嗽带着脏器撕裂的震动,每咳一次就有硫磺粉尘从气管喷上牙膛,在齿缝间磨出沙砾声。
小六子咳得眼前发黑时,岩缝口那线天光突然暗了。不是天黑,是浓烟灌满了通道。墨汁般的烟瘴翻滚着涌进来,瞬间吞没了仅存的光源。绝对的黑暗里,他感觉有冰冷黏湿的东西贴上脚踝——是烟尘凝成的油露。
身后突然爆出妖异的红光。火焰舔舐岩壁的噼啪声被通道放大成炸雷,整个岩缝变成烧红的炮膛。火光在曲折的岩壁上投射出扭曲的鬼影:他佝偻爬行的影子被拉伸成三丈长的瘦骨妖,攀岩时挥臂的动作在石壁上化作群魔乱舞。最骇人的是头顶——硫磺烟在岩顶凝成胶状物,被火光照得如同悬垂的黑色脏腑,随热浪微微搏动。
有滴滚烫的烟露砸在他后颈。皮肤瞬间灼起水泡,但比剧痛更可怕的是幻象:石壁上他的影子突然分裂出七颗头颅,每颗头颅都在硫磺烟中无声尖啸。小六子闭眼猛咬舌尖,血腥味混着硫磺的辛辣在口腔炸开。再睁眼时,鬼影依旧在岩壁上癫狂跳跃,而他的指尖离洞口还有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