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七刻,朔戟州粮仓木门门凝满霜花,典签沈明砚的青帷车碾过冻土。
辰时的天光刚切开夜霾,霜风已卷着雪粒子扑向粮仓。
风撞上铁门时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那是雪沫在门板霜层上刮擦的动静。两指厚的冰甲裹着门环,冰刺在晨光里泛着青蓝色,如同巨兽的獠牙。
列队的衙役们的绛红衣袍冻成硬壳。
“辰时到……”
这是典签查验粮仓历来的铁规,辰时监仓。从卯正二刻点兵,到辰初开仓,其间误差不过三刻。
更夫的嘶吼被风撕碎。
典签沈明砚的皂靴踏碎阶前冰镜,碎冰碴溅起的弧度还未落下,朔戟州司马郑琰褒哆哆嗦嗦着掏出铜钥匙,插进锁眼,但铜匙三次滑脱,锁孔里的凝霜被他的呵气融了又冻,呵出的白雾在须眉上结成冰珠链。
但铜匙却卡在锁孔里。
沈明砚将手中的暖炉递给随从,上前半步,突然伸指,指尖在锁孔一弹。
“咔哒!”
机簧弹开的脆响惊飞檐上寒鸦,鸦羽掠过门楣霜花,带落的冰晶如碎钻纷扬。
郑琰褒的胖手还粘在门环上。
铁环的寒意咬住他掌心肌肤,撕下时“滋啦”轻响,竟扯掉半块冻僵的皮。血珠未及渗出,伤口已覆上霜衣。
沈明砚掸了掸袖子,手持三柱线香祭仓神。
厉晚的玄甲亲兵分列两侧,铁靴踏地声震得檐冰簌簌坠落。
铁门曳开的轧轧声里,混着霜风挤进门缝的尖啸。门隙每开一寸,门顶悬挂的冰棱便抖落一蓬雪尘,雪尘在晨光中画出道道惨白光柱,恰照见仓内翻涌的烟尘。
仓门洞开的刹那,烟尘混着鼠尿臊气扑面而来。
沈明砚的绢帕紧捂口鼻,厉晚却径走向粮垛。指尖抚过麻袋,粗粝的麻布下颗粒板结。
“司马郑琰褒大人,”厉晚突然开口,“第三廪的粟袋可晒过?”
朔戟州司马郑琰褒擦汗的手僵住:“自……自然晒透……”
沈明砚的朱笔停在验簿:“开袋。”
郑琰褒却扑向粮垛:“将军明鉴!这粟米都是新晒的——”话音未落,厉晚的佩刀已捅进麻袋!
“嗤…”
刀锋割裂麻布的闷响后,是流沙倾泻的簌簌声。灰黄的沙土从破口倾泻涌出,在沈明砚的云头履前堆成小丘。郑琰褒的胖脸瞬间惨白,手指着沙堆颤抖如风中枯叶。
“再开一袋。”沈明砚的朱笔点在验簿。
“刺啦!” 赵猛挥刀劈向相邻麻袋。不是霉变的粟米,而是灰黄的沙土倾泻而出!这次流沙里混着几粒黍米,黄澄澄的新粟裹在沙中,像金屑掺进泥浆。
“不可能!”沧州司马郑琰褒扑向另一袋,但是,割开仍是流沙。
他瘫坐在地时,沙堆里滚出几只僵硬的死雀,雀喙大张如呐喊。
随行医官剖开雀尸,剪开嗉囊的刹那,半消化的小米粒混着黑水涌出。沈砚用银签挑起几粒米,对着天光细看,米粒晶莹饱满,分明是今秋新粟!
“奇哉!”医官突然惊呼:“死雀的胃里竟有云母残渣。!”
厉晚暗忖:这里有雀误食矿粉,这分明表示有私矿矿粉污染了粮道。
“有耗子!”小六子突然惊呼。
他的左脚刚踏上青砖,砖面便“咔”地龟裂如蛛网。
不待他抽脚,整块方砖轰然塌陷!碗口大的黑洞里先喷出酸腐的粟米霉味,紧接着七八道灰影箭矢般射出,最大的那只竟有狸猫大,油亮鼠尾扫过小六子裤管,“嗤啦”撕开三道破口。
“娘嘞!”
老仓吏的惨叫变了调。他手中账簿脱手飞出,纸页在半空被鼠爪撕成雪片。一只硕鼠蹬着账簿借力跃起,门齿啃向典签沈明砚的官袍下摆。沈明砚的螭钮银印脱手砸下,“噗”地嵌进鼠背,那畜生竟带着官印窜入粮垛阴影!众下属立忙去抢那官印。
鼠群在腿间乱窜。
衙役的刀鞘胡乱劈砍,却砸中同袍的胫骨。沧州司马郑琰褒瘫坐在地,肥臀压住半截鼠尾。吃痛的巨鼠回身便咬,门齿凿进他大腿锦袍,绸缎撕裂声混着油脂被刺穿的噗嗤闷响。
“起开!”赵猛的铁靴踹飞郑琰褒腿上的鼠尸。
那畜生在空中翻腾,肚皮赫然鼓胀如球,是吞了太多未消化的新粟。鼠尸砸上梁柱时腹腔爆裂,金黄的谷粒混着黑血喷了郑琰褒满头满脸。
地洞深处还传来幼鼠尖啼。
厉晚的刀鞘插进洞沿一撬,砖石崩裂处露出地窖般的深坑。腐臭的粟米堆成小山,霉烂的谷粒间掺杂着银亮的云母碎屑。米堆里赫然埋着三具的鼠尸,肿胀的鼠腹透出云母碎屑的幽光,正是粮仓沙袋里的同种矿粉。
“好个清仓鼠患。”厉晚的靴尖碾碎一粒带血新粟。
“郑司马养的耗子,倒比边军还壮实。”
沈明砚的皂靴急退半步。
“哗啦!”
两只吃得滚圆的老鼠叼着粟粒往更深的洞穴钻。
“拿下。”沈明砚的声音如寒风。
医官拎着药箱上前,银钳夹住一只肥鼠。剪开胃囊的刹那,未消化的新粟混着黑水涌出,粟粒在晨光下晶莹如珠。
话音未落,厉晚的靴尖无意踢翻墙角的麻袋。
“轰!”
麻袋炸裂,沙尘暴般腾起!待烟尘稍散,众人瞳孔骤缩:
那袋底赫然烙着“姚记矿场”的朱砂戳印,印泥里还黏着银亮的云母碎屑。
沙尘暴般腾起的灰雾里,半片麻袋底朝天翻倒。袋底赫然烙着“姚记矿场”的朱砂戳印,印泥鲜红欲滴,边缘黏着的云母碎屑与雀胃残渣如出一辙。
沈明砚的朱笔停在验簿上:“司马郑琰褒大人,作何解释?”
郑琰褒瘫跪下来,俯首及地,“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
沈明砚的朱笔停在空中。他忽然蹲身,螭钮银印狠狠按向粮袋。
“咚!”
朱砂印泥在粮袋上留下“典签监”三字,鲜红如血。正当印重重压上时,仓梁上一只活雀突然坠地。
沈明砚的朱笔终于落下。
他在验簿“霉变”二字上画了个赤红的叉,批注小字如列珠:
“沙土充粮,雀食云母,硕鼠泛滥,若干畜伤可为辅证,封仓,彻查!”
沈明砚起身掸袖,他的皂靴碾过沙堆,靴底沾着的麻袋“姚记矿场”的朱砂戳印的红色,在青砖上踏出半行,仿佛是血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