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老头看守的,是紧邻霍记皮货行主仓的一座偏库。与其说是仓库,不如说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夯土垒的墙皮大片剥落,裸露出里面参差的草筋和碎石,西北风一过,便簌簌往下掉着土渣。墙根处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陈灰和风干的牲口粪便,散发着一股子土腥混着陈腐的怪味。
库门是两扇歪斜变形、蛀空了边的厚木板,用一根生锈的粗铁链草草锁着,门轴早已锈死,开关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门楣上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木牌,勉强能认出“杂储”二字。几片残破的瓦顶漏着天光,光柱斜斜刺入昏暗的库内,映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库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却又杂乱无章。霉味、尘土味和生皮料残余的淡淡腥膻是这里的主调。角落里堆着成捆的、早已失去韧性的陈年麻绳,像盘踞的蛇群。旁边是几摞腐朽发黑的空货箱,木板开裂,钉子外露。一些破损废弃的铡刀、木耙之类的农具胡乱倚在墙上,铁器部分锈迹斑斑。靠近门口的地方,胡乱堆着些发霉的草料和不知用途的破毡布,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踩上去能留下清晰的脚印。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口和破瓦漏下的几束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深处堆叠的杂物投下重重叠叠、扭曲怪诞的阴影,仿佛藏着无数蛰伏的怪物。空气冰冷而凝滞,带着地窖般的阴湿,只有门口诸葛老头坐着的那一小片地界,因他怀里那点紫砂壶的微温和他自身的存在,才透着一丝活气。他就守在这片巨大、冰冷、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废墟边缘,像一只守着废弃巢穴的老迈秃鹫。整个人像是被塞北的寒风和生活的重担联手榨干了水分,缩在破凳子上的他,几乎就是一具蒙着皱皮的骨架。他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灰布棉袄,空荡荡地挂在那副嶙峋的骨架上,袖口和肘部磨得油亮发黑,棉絮都从破口处探出头来,更衬得他干瘪异常。脖子细长,皮肤松弛,布满深壑般的皱纹,喉结在皮下滑动时异常明显,像颗卡在枯树皮里的硬核桃。
那张脸更是岁月的活标本。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被凿子剜过,颧骨却高高地、突兀地支棱着,像两座风化的石丘。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总是习惯性地紧抿着,形成一道向下撇的、刻薄的弧线。脸上的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后的酱褐色,粗糙得像砂纸,沟壑纵横,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刻满了算计和牢骚。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嵌在那张沧桑脸盘上的“一双眼”。
那对眼睛,真真像极了“两颗风干的老豆子”——小而圆,颜色是一种浑浊的深褐色,表面似乎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油腻薄翳。但就在这浑浊之下,却藏着令人惊异的活泛!它们极少静止,总是在滴溜溜地转动着,快得惊人,仿佛两颗不安分的黑色弹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骨碌碌乱转。
他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干巴的利落。抱着那个油亮包浆的“小紫砂壶”时,枯树枝般的手指会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摩挲着壶身。说话激动处,会猛地拍一下自己瘦骨嶙峋的膝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空荡荡的裤管跟着一颤。即使是坐着,他的背也微微佝偻着,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随时准备着从凳子上弹起来,或者缩进更安全的角落。只有那双滴溜溜乱转的豆子眼,像探照灯一样,永不疲倦地扫视着他这片破败的“王国”——那间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偏库,以及库房外来来往往、可能带来一丝信息或危险的人影。
他就这样守着废墟,靠着那点微薄的工钱和更微薄的希望活着,身体干瘪得像秋后的蚂蚱,但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成了这死气沉沉角落里唯一不安分、永远在算计和观察的活物。
他守着霍记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旧库房,成天坐在门口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凳子上,抱着个油亮的紫砂小茶壶。赵猛连着两天,都在他快收工时,“碰巧”路过,递上一小包廉价的烟叶子。
“老哥,歇着呢?”赵猛蹲在他旁边,也掏出自己的烟袋锅,装着笨拙地往里塞烟丝。
诸葛老头斜睨了他一眼,没接话,但也没赶人。他慢悠悠地嘬了口茶,眯着眼看街对面霍记皮货行进进出出的车辆。
“唉,这日子,”赵猛故意叹口气,用烟锅敲了敲鞋底沾的泥,“跑断腿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儿。还是老哥您这差事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好?”诸葛老头嗤笑一声,声音像破风箱,“好个屁!工钱还不够老子打二两烧刀子的!霍记那些管事的,心比秤砣还硬!”他愤愤地啐了一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怨气,“想当年,老子也是……”
赵猛适时地又递上一小撮烟丝:“可不是嘛!听说前阵子,霍记还有个管事,叫……叫褚什么的?好像也混得不咋地,是不是?”
诸葛老头接过烟丝,熟练地按进自己烟锅,借着,赵猛凑过来的火折子点上。他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赵猛脸上扫了扫:“褚阿大?哼!那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他语气里充满鄙夷,“仗着早年给姚家挖过矿,在皮货行里管过几天‘偏门’的货,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酒是命,赌是魂!欠了一屁股债,半年前就被霍七爷(霍漆融)扫地出门喽!听说……嘿嘿,”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是让姚家那边给‘招呼’过,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就滚蛋了!”
“姚家?”赵猛故作惊讶,“他得罪姚家了?”
“谁知道呢!”诸葛老头吐个烟圈,“那种人,知道的太多,嘴又不严,迟早的事!滚得好,省得带坏风气!”他似乎对褚阿大的遭遇毫无同情,只关心自己的工钱和酒钱。
赵猛观察着诸葛老头的种种作为,颇有心得,最有成就感的就是对诸葛老头的眼睛观察。
这双“豆子眼”转动时,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和算计”。当赵猛最初靠近时,它们会像受惊的耗子般飞快地扫视来人,从破旧的靴子到沾灰的衣襟,再到脸上的每一道表情纹路,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评估着来意和风险。与人说话时,它们更是灵活异常:抱怨工钱时,眼珠子会愤懑地上下翻动;提起褚阿大这种“烂人”时,眼神里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幸灾乐祸,眼珠斜睨着,嘴角配合着那丝冷笑;而当说到敏感处,比如涉及姚家或霍记内幕时,那眼珠子转动的速度会骤然加快,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每个阴影里都藏着耳朵,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皮,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只留下浑浊的表象。
现在,赵猛心里有了底:褚阿大被霍记开除,与姚家有关,时间就在半年前。他谢过诸葛老头,又“闲聊”了几句工钱难挣,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