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晚解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水囊——那是军中特制的,内胆是银的,水能保持洁净。她拔开塞子,凑到小女孩干裂的唇边,声音放得更柔:“喝点水,润润喉咙。”
小女孩似乎渴极了,本能地微微张开嘴。厉晚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喂她喝下几小口清水。水流过干涸的喉咙,似乎稍微缓解了一点那火烧火燎的痛楚。小女孩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点点,空洞的大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定定地望着厉晚,带着一丝懵懂的依赖。
褚阿大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抱住自己油腻蓬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不是恐惧,不是求饶,而是一种长久以来被绝望和麻木压垮后,猝然遭遇一丝微光时无法承受的悲恸和羞愧。
“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我赌……我喝酒……我连给娃儿抓药的钱都输光了……让她遭这大罪……”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厉晚,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滚落下来,“将军……您是厉将军……对不对?我听过……我听过您的名字……您是大英雄……”
厉晚没有否认,也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全在病弱的孩子身上,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小女孩嘴角溢出的一点水渍。
褚阿大却像是得到了确认,他挣扎着,几乎是跪爬着挪到厉晚脚边不远的地方,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军!厉将军!我褚阿大是个烂人!是堆臭狗屎!可我这丫头……她是无辜的啊!她娘走得早……就剩我这么个没用的爹……求您……求您救救她!只要能救活她……我这条烂命……您拿去!让我干什么都行!刀山火海我也敢闯!真的!我敢!”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哀求。那“刀山火海”四个字,从他嘴里吼出来,带着血沫的味道。
厉晚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这个匍匐在地、卑微如尘的男人。他身上的酒气、赌徒的颓丧、市井的油滑,此刻都被一个父亲最原始的、绝望的哀求所覆盖。那眼神里的痛苦和决心,是真实的。
“她的命,不是用来换你做什么的。”厉晚的声音平静,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她看着床上因为喝了点水,咳嗽稍缓,正用那双因病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懵懂地望着自己的小女孩,眼神深处那属于“厉晚”的冷硬外壳,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属于“萧云芷”的悲悯与温柔。
“药,会送来。病,要好好治。”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磐石一样笃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会好起来的。”这句话,既是对褚阿大说,也像是对记忆中那个无助的小女孩说。
褚阿大停止了磕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厉晚,又看看床上似乎因为厉晚的存在而稍微安静了一点的女儿。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感激、羞愧和一种近乎于信仰般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坝。他不再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女孩微弱的呼吸声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赵猛带着军医和一个背着沉重药箱的士兵,裹挟着一股清冷的夜风冲了进来。
“将军!军医到了!”赵猛的气息还有些急促。
军医是个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的老者,看到屋内的情形,眉头立刻紧锁起来。他没有多问,迅速走到床边,开始仔细地为小女孩检查。诊脉、看舌苔、听心肺……他的神情专注而凝重。
褚阿大紧张地跪在一旁,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军医检查完毕,起身对厉晚沉声道:“将军,是肺痨初期,兼有高热不退,拖得太久了!情况凶险,需立即用药施针!此处……环境太差,不利于养病。”
厉晚立刻下令:“赵猛,安排人,立刻送他们父女去营中安置!腾出干净暖和的营房!”她看向褚阿大,“带着孩子,跟赵猛走。军医会全力救治。”
褚阿大像是被巨大的馅饼砸中,一时竟忘了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厉晚,又看看已经开始从药箱里取药、准备施针的军医。
“还不快谢过将军!”赵猛低喝一声,上前一步,语气却带着催促的善意。
褚阿大如梦初醒,涕泪横流,又要磕头:“谢将军!谢将军大恩大德!我褚阿大……”
“不必。”厉晚打断他,目光再次落回床上。军医正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刺入小女孩的穴位,她似乎感觉到了不适,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无意识地哼了一声。
厉晚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小女孩那只放在被子外面、瘦弱冰凉的小手。
那小手滚烫,却软得不可思议,像一片脆弱的羽毛。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安定的力量,眉头竟微微舒展了一些,闭着眼睛,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就在这小小的手指蜷缩的瞬间,厉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一股暖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慰藉,从两人交握的指尖,悄然流淌进她冰封已久的心底最深处。她静静地握着那只小手,仿佛握住了某种失而复得的、极其珍贵的东西。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常年笼罩在眉宇间的凛冽霜寒,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温柔的沉静所取代。
褚阿大看着厉晚握着自己女儿的手,看着那位高权重的女将军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柔和神情,再看看女儿似乎真的安稳了一些的睡颜,这个潦倒半生的汉子,胸中翻腾起从未有过的滚烫热血。他猛地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对着厉晚,也像是对着虚空,无声地立下了誓言。为了女儿,为了眼前这份意想不到的救赎,刀山火海,他褚阿大,真的敢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