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草药苦涩,与新添的炭火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而令人心安的气息。油灯的光芒将帐内照得半明半暗,厉晚靠坐在矮榻上,身上盖着薄毯,面前矮几上堆着几卷未看完的军务文书。
油灯昏黄的光线无力地泼洒在帐内,非但未能增添暖意,反而像一层冷釉,更清晰地照出了厉晚面容上的病态。
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连日来的煎熬和失血已将她皮肤下最后一点血色也悄然抽走,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玉石般的质感,冰凉而易碎。然而,在这片令人心忧的苍白底色上,两侧颧骨处却反常地浮着两团细微的、界限模糊的红晕。那红晕并不鲜亮,而是一种沉闷的、仿佛被闷在皮肤下的赭红色,像是炭火将熄未熄时最后那点不祥的余烬,突兀地烙在她苍白的脸上,昭示着体内正肆虐着的不甘妥协的热度。
她的嘴唇失去了往日那紧抿时的锋锐与血色,变得干燥而黯淡,表面起了一层细小的、翘起的白皮,有些地方甚至因她无意识的咬啮而显出细微的裂痕,看着便让人觉得涩痛。她似乎想用舌尖去润湿它们,但那动作细微而徒劳,反而更显出一种焦渴与不适。
低烧如同最阴险狡诈的敌人,并非汹涌来袭,而是化作一种缠绵不去、附骨缠髓的困倦与耗损,丝丝缕缕地渗透她的四肢。它并不让她彻底昏迷,只是顽固地蚕食着她的力气,让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比平时更费劲些,让原本清亮锐利的眼神不得不时常努力聚焦,才能驱散那不时试图弥漫上来的涣散与模糊。
额角与鬓边,细密的汗珠不断地渗出来。那不是劳作后的热汗,而是一种冰冷的、腻滑的虚汗,无声地聚集,缓慢地沿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或是太阳穴附近滑落。她显然对此极为不耐,却又无法阻止身体的这种反应,只能不时抬起那只因虚弱而微颤的手,用指尖飞快而用力地揩去那些恼人的湿痕。动作里带着一种惯于掌控一切的人此刻却难以掌控自身身体的烦躁与隐忍。
指腹擦过皮肤,留下短暂的凉意,但很快,新的汗珠又会不识趣地重新渗出来,固执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脆弱。在这反复的擦拭间,她眼底的疲惫越发深重,但那深处燃烧着的意志之火,却始终未曾熄灭,反而在与病体的对抗中,显出一种格外令人心惊的倔强与坚韧。
她的眼神不肯放松,强打着精神,浏览着纸上的字句,偶尔因眩晕而不得不闭目蹙眉,缓一缓神。
帐帘被轻轻掀开,霍煦庭端着一只陶制的药碗走了进来。碗里漆黑的药汁冒着滚烫的热气,浓郁的药味瞬间压过了帐内原本的气息。
他走到榻前,脚步放得轻缓:“将军,该用药了。”
厉晚从文书上抬起眼,目光有些涣散,定了定神才聚焦在他手中的药碗上。她微微颔首,放下手中的卷宗,伸出手去接。
那手,平日里握枪执剑稳若磐石,此刻却因持续的低烧和虚弱,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指尖触及滚烫的碗壁时,猛地一颤,竟未能拿稳,药碗倾斜,小半勺滚烫的药汁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霍煦庭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一直托着碗底的手迅速上移,稳稳地扶住了碗沿,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伸出,覆在她冰凉微颤的手背上,帮她一起稳住了那只药碗。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和薄茧,骤然包裹住她冰冷颤抖的手指,两人俱是一顿。
药碗稳住了,没有泼洒。但霍煦庭并没有立刻松开手。
他就着这个近乎半环抱的姿势,一只手在下稳稳托着碗底,另一只手仍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保持着这个稳固的支撑,将药碗递到她唇边。
“小心烫。”他低声说,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
厉晚似乎怔了一下,眼睫微垂,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又迅速移开。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就着他的手势,微微低头,小口地啜饮起那苦涩的药汁。
帐内一时只剩下她轻微的吞咽声。霍煦庭维持着这个略显亲近的姿势,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目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和因吞咽而轻微滑动的纤细脖颈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背皮肤的冰凉,和那下面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一种混合着担忧、心疼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看着她艰难地吞咽药汁,看着她因苦涩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她强撑着的、不肯流露半分脆弱的姿态,终是没忍住,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将军……保重身体要紧。”
这话语,表面是下属对上官最寻常不过的关切,可那语气里藏着的沉重,那眼神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深于职责的忧虑,却悄然越过了那条无形的界线。
厉晚喝药的动作顿了顿。她没有立刻抬头,沉默了片刻,直到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才缓缓抬起眼。
漆黑的药汁在她唇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眸却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而深邃。她看着霍煦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虚弱的笑意。
“放心,”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坚韧,“这副身子,还得留着收拾残局。”
这话,是对他关切的回应,表明她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接受他的好意。但更深一层,却像是一个沉重的承诺,一个对未来的宣告,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必须好起来,因为还有未尽的使命和等待清算的血债。
霍煦庭听懂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缓缓松开了手。那一直维持着温柔稳固姿势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专注,竟感到一丝酸麻之意袭来,肌肉微微发僵。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收回身侧,指尖蜷缩,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背冰凉的触感和药碗的温热。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酸楚与微甜的感受,如同细小的暖流,悄然渗入心间。为她此刻的坚强,也为那无声传递的、超越言语的信任与默契。
他接过空了的药碗,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将军好生歇息,末将告退。”
厉晚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矮几上的文书,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霍煦庭转身,端着空碗走出偏帐。帐外冷风一吹,他手臂那点酸麻感更加清晰,却奇异地并不令人讨厌。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垂下的帐帘,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塞外的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