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油灯昏黄,将厉晚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帐壁上。她垂着眼,目光死死锁在手中那只粗陶碗的底部,那里,紧贴着碗壁的凹陷处,一抹幽冷的青色附着其上,像阴湿处悄然滋生的苔藓,又像一小块凝结的不祥瘴气。它与碗中残留的、早已冷却的汤汁格格不入,散发着无声的诡谲。
她盯着那青色,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粗糙的颗粒。那触感冰凉、坚硬,带着粗陶特有的沙砾感。就在刚才,这碗还装着老孙头亲手熬的汤,滚烫的,氤氲着带着草药气息的白气。那暖意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但此刻却似乎成了最刺骨的讽刺。
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背。她面上不动声色,呼吸却细微地滞涩了一瞬。指腹无意识地收了一紧,粗粝的碗沿硌着掌心,带来一丝钝痛,让她从翻腾的惊疑中勉强定住心神。
不能乱。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老孙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担忧的脸在脑海中闪过,那碗热汤的暖意仿佛还留在指尖。本能告诉她,那个佝偻着背,视她如女的老人绝不会害她。可这碗底的青色,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冰冷地提醒着她,信任,在这深浅莫测的军营里,也可能成为敌人刺向她的刀鞘。
她轻轻将碗放下,动作平稳,碗底落在木案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油灯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晃动。
“赵猛。”她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帐内却清晰得像冰棱坠地。
帐帘无声地被掀开一道缝隙,一个年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豹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她的亲兵赵猛,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他单膝点地,垂首待命,动作利落干脆。
厉晚没有看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只粗陶碗上,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冷:
“去查三件事。”
“第一,今夜老孙头熬汤,用的什么锅?从哪口井打的水?添了哪些药材?源头在哪?”
“第二,装汤的桶、勺,所有碰过汤水的家伙什,经手过什么人?特别是……”
她的指尖终于抬起,虚虚点了点案上那只碗,“这只碗,从哪来的?谁洗的?谁递过去的?一点一滴,给我查清楚。”
“记住,”她的目光倏然抬起,锐利如刀锋,直刺向赵猛低垂的头顶,“暗中行事。眼睛放亮,嘴巴闭紧。一个字,不许漏给外人。”
她顿了顿,最后四个字加重了分量,如同冰珠砸在石板上:
“包括老孙头本人。”
赵猛的头垂得更低,只看见他绷紧的下颌线条。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只是从喉咙深处沉沉发出一声短促的回应:“是!”
那声音像砂纸摩擦。
他没有立刻起身,等待下一步指令。帐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模糊的巡夜口令。
厉晚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赵猛立刻起身,身影一闪,便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清冷的戈壁夜风。
帐内只剩下厉晚一人。
炭盆里的火已经弱了,只余下几块暗红的木炭还在苟延残喘地烧着,偶尔迸出一两点火星,又很快熄灭在冰冷的空气中。厉晚坐在案前,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空碗。碗底残留着一抹幽青,像一条毒蛇盘踞在那里,冷冷地与她对视。
她盯着那抹青色,思绪却回到了老孙头佝偻的背影。
那个总是沉默的老伙夫,弓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粗糙的手指捏着盐粒撒进汤里,动作慢得让人心焦。他熬的汤从来不算好喝,太咸,或者太淡,偶尔还会忘了放姜,喝下去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日端来的汤里,却藏着能使人心火炽燎的毒。
是别人偷放的?还是有人逼他?或是他自己动了手?
厉晚的指尖微微用力,碗沿在她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老孙头跟了她多年,从北境到西疆,从没出过差错。他熬的汤,她喝过无数次。若他真要杀她,何必等到今日?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赵猛领命去查了。隔着帐布,她能听见士兵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军营依旧在运转,仿佛方才那碗毒汤从未存在过。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炭火“噼啪”一声,厉晚回过神来。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十二年前坠崖时留下的。当时她抓着崖边的枯枝,掌心被割得血肉模糊,却还是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如今,她又一次攥紧了什么。
帐内的温度似乎更低了。厉晚起身,从案旁取了一壶冷酒,仰头灌了一口。酒液冰凉,滑过喉咙时带起一阵刺痛,却让她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些。
……是谁要杀她?
杜衡?赤奴?还是那些更多的,藏在暗处,连她都不知道的敌人?
她放下酒壶,目光落在帐角挂着的那副铠甲上。玄铁打造的甲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兽,沉默而危险。这副铠甲陪她征战多年,挡过箭,挨过刀,却挡不住来自背后的一碗汤。
厉晚忽然冷笑了一声。
她早该明白的。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杀不死她,所以那些人换了法子——从她的饭食里,从她的营帐里,甚至从那些她以为最不可能背叛的人手里,一点一点地逼近她。
帐外,风声渐起,吹得帐布微微鼓动。厉晚站在阴影里,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一声,又一声,像是某种无声的计数。
她在等。
等赵猛带回真相,等幕后之人露出马脚,也等……
她自己心里那个答案。
她重新看向那只碗。昏黄的灯光下,那抹青色显得更加幽深莫测。她伸出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摩挲过碗底那诡异的残留。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同寻常。
老孙头……勺子叔……
心中那丝本能的信任与眼前冰冷的证据激烈地撕扯着。她闭上眼,似乎还能闻到那碗汤里浓郁的、带着草药气息的暖香,那是军营里难得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情。可睁开眼,碗底的青色却像一根淬毒的刺,扎进了这温情的表象。
她缓缓收回了手,指尖在身侧紧握成拳。不能妄动,不能打草惊蛇。无论这青色来自何处,无论这背后是杜衡的毒计,还是牵扯到更深更黑的漩涡,她都必须稳住。
夜还很长。风在帐外呜咽,卷起砂砾拍打着营帐,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挠。厉晚端坐在灯影里,只有眼底深处,那冰冷的警惕和翻涌的疑虑,如同戈壁下的暗河,在无声地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