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小心地拿起那本厚重的、封面粗糙的麻纸名册。册子边缘被水和血渍晕染得发黑发硬,纸张粘连在一起,她必须极其小心才能分开。指尖抚过那些用简陋笔墨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后面跟着简单的记号,一些数字,一些模糊的日期,更多的是用朱砂或炭笔划掉的粗重痕迹。
“王石头……李铁栓……赵狗娃……”厉晚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一个个念出那些如同草芥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其余两人的心上。“后面是……工数,克扣的粮钱……还有……‘坠亡’、‘塌方’、‘病殁’……”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些触目惊心的标记上,尤其是那些用暗红色划掉的痕迹,那几乎就是一条条被抹去的生命。
褚阿大蜷缩在一旁,看着那名册,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些名字,有些他甚至还记得模糊的面孔。他喉咙滚动,声音干涩地补充道:“……不止……不止这些……疤脸刘那帮畜生……根本不当人……病了、伤了,直接往废弃坑道里一扔……任其自生自灭……夏天生蛆,冬天冻硬梆……我……我亲眼见过……好几个……还有……还有不听话的,顶嘴的……被……被活活用麻袋装了……沉……沉到水潭里……”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恐惧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宣泄般的痛苦。这些记忆,如同毒疮,今天终于被彻底捅破。
厉晚沉默地听着,眼神愈发冰冷。她又拿起那几页账目纸。上面的字迹相对工整些,用的是较好的墨,但也被水晕开不少。她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条目。
“……丙字号坑,出矿……三百斤……记账二百……私运……”她念出断断续续的字句,“……朔州……霍记皮货行……过手……抽三成……余款汇通票号……姚……”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但关键的几个词——丙字号坑、霍记皮货行、抽成、姚家——已经如同清晰的路径,指向了这条黑色利益链的流向。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小六子拼死带出来的两块矿石上。一块侧面那模糊却顽固的“丙”字刻痕,另一块表面那独特的、在斑驳光线下闪烁着银丝的云母纹路。无需多言,这就是铁证,与账目上的“丙字号坑”完美对应,将姚家私矿的产出牢牢钉死。
小六子见厉晚看向矿石,连忙坐直了些,小脸虽然疲惫,却努力清晰地汇报:“将军,我还看到……那些矿工……好多都咳血,瘦得只剩骨头架子……眼神……眼神都是空的,像……像死了一样……有个老爷爷,咳得特别厉害,我……我把饼子和药粉塞他袖子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也有一丝做了力所能及之事的微光。
证据,血淋淋的证据,此刻就赤裸裸地摊开在三人面前。名册上是累累血债,账页上是肮脏交易,矿石是无可辩驳的物证,而褚阿大和小六子的补充,则是这冰冷文字背后,那令人发指的人间地狱最直接的控诉。
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良久,厉晚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眼前三人——昏迷却依旧如同守护神般的赵猛,因揭露往事而面色惨白却眼神不再完全躲闪的褚阿大,以及虽然稚嫩却经历了生死、眼神带着惊悸与一丝成长的少年。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沉重而公正的力量。
“赵猛,”她看向那昏迷的巨汉,“没有他断后死战,我们谁也出不来。这条命,是他用血换给大家的。”她的目光落在赵猛包扎处渗出的血色和那肿胀变形的脚踝上,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的视线转向褚阿大。“老褚,”这个称呼让褚阿大身体微微一震,“没有你指路,我们早死在那些陷阱岔道里,更找不到出口。你的脑子,你的经验,这次,救了所有人的命。”她没有提他过去的不堪,只肯定他此刻的价值。
最后,她看向小六子。“小六子,机灵,胆大,心细。矿石是你拿到的,矿工的情况是你看到的,后面的绊索也是你布的。没有你,我们拿不到这么全的证据,也甩不脱追兵。”她肯定了少年的勇敢和贡献。
褚阿大听着厉晚的话,尤其是听到对自己“脑子”和“经验”的肯定,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卑微和恐惧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着。一种极其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那是被需要、被认可、甚至是被……尊重?他这条烂泥里的命,竟然也能派上这样的用场,也能和“救命”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脊,尽管动作牵动了脚踝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但那眼神里,却有什么东西,如同被拨开的灰烬,重新亮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厉晚将晾得半干的证据重新用油纸小心包好,紧紧塞回贴身处。那块带着“丙”字的矿石,她交给了小六子:“收好,这也是命换来的。”另一块云母矿,她自己收起。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身体,目光越过层叠的树梢,望向朔戟城的方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而是凝聚了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如刀的决绝。
“血债,物证,赃款流向,都在这里了。”她拍了拍胸口,声音不大,却像寒冰碰撞,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姚家在这朔戟城吸了太多血,埋了太多骨。是时候,把他们这棵毒树,连根刨出来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疲惫不堪的同伴,以及需要紧急救治的赵猛。
“走,”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沉重,“回城。这笔账,该清算了。”
小队再次行动起来。小六子和厉晚合力,用树枝和藤蔓做了一个简易的拖架,将昏迷的赵猛小心地放上去。褚阿大咬着牙,拄着一根粗树枝,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他们带着一身伤痕,满心疲惫,更带着用鲜血和勇气换来的、足以掀翻整个朔戟城的铁证,踏上了返回朔戟城的归途。前方的路依旧艰难,但目标从未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