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朔戟城彻底被深沉的墨色吞没。星子仿佛也被冻住了,稀疏地钉在漆黑的天幕上,闪烁着冰冷的光。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士兵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刁斗声,更衬出这夜色的深沉与空旷。
就在这时,营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的马蹄“得得”声,以及压抑着的、疲惫不堪的人语声。一小队黑影,约莫七八人,牵着马,步履蹒跚地穿过营门,悄无声息地融入营地边缘的黑暗里。他们是刚刚执行完夜间骚扰任务的斥候,人人面带极度倦色,眼窝深陷,皮甲和外袍上凝结着冰冷的露水,甚至有些人的肩背处还能看到被荆棘划破的口子。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每个人都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被冷风抽干了最后一丝热气。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疲惫压得他们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尽快回到营帐,一头栽倒在冰冷的铺位上,哪怕只能睡上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然而,当他们经过炊事区域时,却意外地发现,那里竟然还亮着火光!
一口临时用石块垒砌的大灶里,柴火的余烬仍在顽强地散发着暗红色的光,保持着灶上那口巨大铁锅的温度。锅盖边缘,丝丝缕缕的白汽持续不断地冒出来,带着一股浓郁而温暖的食物香气,在这冰冷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膀大腰圆、围着油腻皮围裙的火头军老班长灶王爷王胖子,正抄着手,缩着脖子,靠在一摞空木箱旁打着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一个激灵醒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这队如同幽灵般归来的斥候。
“娘的……总算回来了……还以为你们几个兔崽子让狼叼了去……”王胖子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吵醒的不耐烦。他嘴里骂骂咧咧,动作却丝毫不慢,猛地掀开那口大铁锅的锅盖。
“呼——”
一大股更加浓郁滚烫的白汽猛地蒸腾而起,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带来一股混合着粗面、肉糜、野菜和盐巴味道的温暖香气。锅里是稠糊糊、冒着细密气泡的肉汤杂烩,虽然用料粗犷,但在这冰冷的深夜里,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勾动人的肠胃。
王胖子拿起长柄大勺,舀起满满一勺滚烫的杂烩,粗暴地倒进旁边摞着的大海碗里,然后不由分说地塞到离他最近的那个斥候手里。那斥候被碗壁的烫热惊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捧住,冰冷的双手瞬间被那股暖意包裹。
“愣着干什么?等着老子喂到你嘴里?”王胖子瞪着眼睛,又拿起一个灰扑扑、却摸上去依旧温热的粗面炊饼,几乎是拍在另一个斥候的怀里,“赶紧的!吃了滚回窝里去挺尸!别磨磨蹭蹭耽误老子收拾完睡觉!”
他嘴上骂得凶,手上的动作却麻利至极,一个个大海碗被迅速盛满,一个个温热的炊饼被塞过去。那滚烫的杂烩温度极高,显然是一直用灶火余温精心煨着的,绝非临时加热。
斥候们捧着那碗烫手却暖心暖胃的肉汤,拿着那结实顶饿的炊饼,一时间都有些发怔。冰冷的身体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冲开了冻结的血管,僵硬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迫不及待地蹲到一旁,也顾不上烫,深深地吹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热汤。
那滚烫的、带着咸味和油腥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道温暖的火焰,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里的寒气,连带着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都似乎活络了过来。再狠狠咬一口扎实的炊饼,混合着咀嚼下咽,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踏实感油然而生。
王胖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又低声嘟囔了一句:“慢点吃,没人抢……别他娘的噎死了,还得老子给你们收尸……”说完,自己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重新抄起手,靠着木箱闭目养神,不再看他们。
很快,斥候们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食物,冰冷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虽然疲惫依旧,但那种被冻透掏空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够支撑到天亮的暖意和力气。
他们默默地将舔得干干净净的海碗放回原处,对着似乎已经睡着的老班长无声地行了个礼,然后牵着马,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悄无声息地融向各自的营帐。
炊事区域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灶里余烬的暗红和那口依旧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空锅。
这深夜的一碗热汤,一个温饼,没有多少言语,甚至带着粗鲁的骂声,却比任何华丽的抚慰都更实在。
这碗汤是朔戟城寒夜里非城头上飘扬的军旗。
无声地告诉每个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斥候:你未被遗忘,此地仍有人为你留火,你还得活着,也还能活着。
子夜寒气渗入了那一小队刚刚踏营而归的斥候骨髓里。他们牵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战马,沉默地行走在营区的阴影中。皮甲外层凝结着一层薄霜,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嘴唇青紫,连呼出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身体的热量在漫长的夜巡中几乎消耗殆尽,一种冰冷的麻木感正从四肢向心脏缓慢蔓延。
此刻,他们与那些因失温而倒下、最终被列入阵亡名录的同伴,只差一线之隔。
然而,就在这几乎要被冻僵和黑暗吞噬的边缘,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熟悉而霸道的食物香气,如同灯塔般刺破了绝望的迷雾。
那是炊事区的灶火。
王胖子骂咧咧的粗哑嗓音,在此刻听来,竟比任何温柔的问候都更令人心安。
那粗暴塞过来的大海碗,烫得他们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但那灼热的温度却瞬间刺痛了麻木的神经,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复苏感。
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地方坐下,就原地蹲下,贪婪地将嘴唇凑近碗边,小心翼翼地啜饮那滚烫、咸涩、甚至有些粗糙的肉汤杂烩。
滚热的液体如同一道炽热的铁流,悍然冲过冰冷的喉咙,涌入几乎冻僵的胃囊,所过之处,冰封的血管仿佛被强行拓开,一股强劲的暖意以胃部为中心,猛烈地向全身辐射开去!
冰冷的皮肤开始发红,麻木的手指脚趾恢复了刺痛的知觉,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加速奔流。
这一碗汤,无异于将他们从失温和病倒的悬崖边,硬生生拽回了生龙活虎的阳间。
更深层的抚慰,来自心理。
深夜归营,四野漆黑,敌我难辨,人困马乏,最容易被“我是不是被抛弃”的绝望吞噬。灶口那星暗红,无声却有力地宣告着:营地仍在运转,你的编制仍在等你,你的身份从未被抹去。
你不是迷失在黑暗中的孤魂,你确实“回来”了。
这口汤,就是归队后重返人间的证明。
它是一封温馨的家书。骂骂咧咧的王胖子却守候到子夜,锅从傍晚煨到三更,火候里包着“知道你们会回来”的笃定。斥候们啃着粗饼,等于收到一句没说出口的“辛苦了,家里有人等。”
他们需要这口热的。
这比任何勋章和褒奖都更能戳中这些铁血汉子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对于整支军队而言,这深夜的一碗汤,更像是一根深深打入基层的暗桩。
军队最忌寒气倒灌,怨气横生,一碗热汤把抱怨的嘴堵在喉咙里,把想家的心暖回胸腔,把耗空的力气填到满格。它确保了第二天黎明号角响起时,这些夜归的尖兵能够抹抹嘴,翻身上马,再次精神抖擞地投入战斗。
这碗在朔戟城寒夜里默默传递的热汤,早已超越了食物的范畴。
它是一面无声飘扬在深夜营地的军旗,用一种最朴素直白的方式,告诉每一个在死亡边缘游走的士卒:
你,未被遗忘。
此地,仍有人为你留着一团火。
你,得活着回来。
也,一定能活着回来。
这,便是朔戟城寒夜里,最朴素也最强大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