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大雪无声地覆盖了天启城,将白日里的喧嚣与不安暂时掩埋。国师萨迦朗所居的“藏书穹庐”内,却透出一点摇曳的昏黄灯光。
这座被称为“藏书穹庐”的帐殿,伫立在一片华贵张扬的贵族营帐之中,显得格外沉静而独特。它没有镶嵌炫目的宝石,没有悬挂炫耀武力的兵器和兽首,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深檀木色,沉稳而内敛。
步入帐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宽敞的空间,而是四壁那令人惊叹的景象——从地面直至那高高拱起的穹顶,完全被巨大的、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架所占据。这些木架制作得极为结实,隔板密集,每一寸空间都被最大限度地利用起来。
架子上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半点缝隙。靠近下方的大多是厚重的羊皮卷,用磨损的皮绳捆扎着,边角卷曲,泛着经年累月触摸留下的油润光泽,上面隐约可见灼曌古老的文字和图腾。再往上一些,则是排列得稍显整齐的木质牍片,被细绳串联成册,层层叠放,散发着一股干燥木材和墨汁混合的气息。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占据了中间及上层大量空间的、来自中原的线装书。它们的纸页泛着不同程度的黄,从浅蜜色到深褐色不等。书脊上的题签有些清晰,有些已然模糊。这些书册或立或卧,有些显然被频繁抽阅,书口处磨起了毛边,甚至有些微微开裂;有些则似乎久未触动,安静地积着一层极细的灰尘。
帐殿中央的空间反而被压缩了,只容得下一张矮案和几个坐垫。案上除笔墨纸砚外,也堆着几卷摊开的书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陈旧的气味:是旧纸张特有的微酸和霉味,是墨锭被研磨后留下的松烟清香,还有一丝极淡极淡、仿佛已浸入木头纹理里的檀香气息,这几股味道交织在一起,沉淀出一种庄重、宁静,甚至带点神秘感的氛围,与帐外冰雪凛冽、杀机四伏的王庭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帐内,只有两人。国师萨迦朗与叶护拓跋笙相对跪坐在一张矮案前。案上摊开着一部厚重的《大般涅盘经》抄本,砚台里墨迹未干,旁边还摆着一盏酥油灯和一只小巧的乌木木鱼。
窗外,隐约传来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叶轻微碰撞的声响——那是可汗的亲卫“金羽卫”在雪夜中巡逻,他们的耳目无处不在。
萨迦朗神情凝重,手持一支极细的狼毫笔,却并非在抄写经文。他小心翼翼地将经书页微微掀起,在纸页的夹缝处,用极其纤细的笔触,书写着一行行复杂的梵文符号。拓跋笙则在一旁警惕地聆听着帐外的动静,同时低声快速地说着话。
每当他低声说出一段话,萨迦朗点头表示记下,或者萨迦朗写完一段,低声询问确认时,拓跋笙便会拿起那小木槌,“笃”地一声,轻轻敲响一下木鱼。
这木鱼声清脆短促,混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并不起眼,却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两人低语时最细微的声纹振动,以防帐外有精通唇语或耳力超绝之人窥探。
“……其一,去帝号,称臣,奉泓正朔……”拓跋笙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甘的涩意。
“笃。”木鱼轻响。
萨迦朗笔下不停,将对应的梵文密语写下。
“……其二,割让鬼戎峪、玄水河源等七处草场隘口……”
“笃。”
“……其三,赔款……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战马三万匹,分十年付清……”
“笃。”
“……其四,严惩战犯,交出……交出赫连炽跋等主战首领……”
“笃。”
“……其五,送质子……”
“笃。”
一条条堪称屈辱的条款,在木鱼的遮掩下,被转化为神秘的梵文,隐藏在神圣的佛经字里行间。这就是他们草拟的“求和十二策”的核心,也是未来国书的底稿。每写一条,两人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这不仅是让步,更是将国家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
然而,他们别无选择。前线惨败,国内空虚,强敌环伺。求和,是避免彻底崩溃的唯一生路。现实的重压,远远超过了可汗和王朝的面子。
终于,十二条写完。萨迦朗轻轻吹干墨迹,将经书合上,动作缓慢而郑重。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书架后,摸索了片刻,只听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块木板悄然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并无他物,只放着一部更加古旧的《大般涅盘经》铜底座佛像,佛像中空。萨迦朗将刚刚书写的那几页经文小心地折叠好,塞入佛像底座之中,再将木板复位。一切天衣无缝。
这就是他们的“技术路线图”:利用佛经与梵文掩人耳目,暗格藏匿密件,通过秘密渠道先与泓朝边将(实为厉晚)取得初步接触,试探底线,再争取一个相对不那么屈辱的正式谈判机会。
做完这一切,两人都仿佛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回原位,望着跳跃的灯焰,相对无言。帐内只剩下窗外风雪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巨大的屈辱感和对未来的茫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猛地打破了帐内死寂的沉默!
声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丝毫不像金羽卫例行巡逻的节奏。
萨迦朗和拓跋笙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两人惊骇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拓跋笙只觉得一股冰线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额角与背心的冷汗涔涔而出,瞬间将内衫浸得冰凉,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右手已悄然按上腰间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全身肌肉绷紧如铁,如同被踩中陷阱的野兽,僵在原地,死死盯住那剧烈震动的帐门。
另一侧,萨迦朗苍老的面容上血色尽褪,皱纹仿佛在这一刻深刻了数倍。他那双平日睿智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但更多是一种决绝的保护姿态。几乎在敲门声炸响的同一瞬间,他那枯瘦的手掌已猛地按向身旁那尊空心的《大般涅盘经》铜底座佛像,五指死死扣住冰冷的金属,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扭曲绷紧,仿佛要将那藏着泼天秘密的物件按进地里藏起来。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守护的姿态,嘴唇紧抿,眼中闪烁着惊疑与拼死一搏的厉色。
那催命般的敲门声再次轰然响起,比先前更加急促、猛烈,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几乎停跳的心脏上,震得灵魂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