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碛山北口的界桩雪原,仿佛被遗忘在世界尽头。极昼刚过,天色是一种被拉扯得极薄、透着一股阴冷铅灰色的光亮,照得无垠雪野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在旷野上不知疲倦地嘶嚎。
雪原尽头,低洼处的地平线上,先是一个晃动的白点,艰难地冒出头来。那并非被风卷起的雪尘,而是一面旗帜。旗面约莫二尺宽,用粗糙的雪绸制成,当中以一个触目惊心的朱砂大字——“使”。字迹下方,用暗红线绣着一只蜷缩的小小火狐,那是灼瞾汗族的徽记。旗杆则是临时用两根折断的长枪枪杆拼接而成,用马缰绳死死绑紧,接口处缠着脏污的白麻布,远远望去,像一道未曾愈合的丑陋伤口。
拓跋笙一马当先,将那面简陋的白旗横抱在胸前。旗角在北风中猎猎翻卷,不时扫过马匹的鬃毛,迅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仿佛给那只象征性的火狐披上了一层冰冷的银纱。他身后,使团成员皆身着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袍,外无甲胄,腰无佩刀,只在腰间系着一条暗红色的布带——这是灼瞾古老的“血请”仪式,意味着“携血而来,愿以血归”。
队伍沉默地前行,在深雪中拖出长长的痕迹。
距那根斑驳的、半埋雪中的石质界桩尚有百步之遥,拓跋笙猛地勒住马缰。他双臂用力,将那面白旗竖直插立在深雪之中。北风瞬间将旗面扯得笔直,发出绷紧的噗噗声,像一柄悬于半空的利剑。
他独自策马,向前行了十步,恰好停在距界桩一箭之地。翻身下马时,积雪瞬间没至膝盖。他解下背上的鹿皮行囊,从中取出一卷用上好羊皮制成、两端以厚重火漆封缄的国书。火漆上,清晰地压着灼瞾金豹汗的王庭纹章。
他将国书极其郑重地平放在界桩那被风雪侵蚀的顶端,然后后退三步,双手交叉,用力按在自己胸前,深深低下头——这是灼曌最高规格的“空胸礼”,意味着解除所有武装,献上唯一的诚意。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羊皮卷上,发出细密如鼓点般的声响。火漆印章在阴冷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种凝固的、如同即将滴落血珠般的暗红光泽。
几乎就在旗角停止剧烈抖动的同一瞬间,雪原侧后方一道低矮的坡脊上,突然响起一声低沉呜咽的号角。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空中,而是从地底深处滚动而出。
紧接着,二十名骑兵如同从雪地中生长出来一般,无声地出现在坡顶一线。他们身着赤、玄、青、白、黄五色札甲,马首齐平,沉默地矗立着,像一道被天工用刀背在远天际线上磨出的冰冷锯齿。赤甲骑居前,玄甲骑掠左翼,白甲骑控右翼,青、黄两色则分散外围——正是那日夜里“游骑棋局”的阵势再现。
二十骑同时启动,沿着缓坡压下。马口衔枚,蹄裹麻布,如此多的骑手同时移动,雪地上竟只扬起一片微不可察的雪沙,如同一条沉默而精准的黑色潮线,无声却迅疾地向着界桩漫涌而来。
距使团三十步,二十骑如同一人般同时勒马。巨大的惯性将马蹄下的雪沫冲激起一片白雾,向前猛扑,瞬间将界桩以及桩前的拓跋笙吞没。
雪雾尚未完全散尽,那二十骑已然变阵。马头内向,马尾朝外,形成一个直径约五十步的、缓缓转动的完整圆环,将整个使团牢牢圈在中心。铁甲森然,兵刃冷冽,这活生生的“铁桶阵”只需任何一骑向前踏出三步,便能瞬间收缩,将桶心绞碎。
一名玄甲红缨、背负小型铜镜旗的军官策马出列。马蹄踏过雪地上零碎的光斑,碎雪飞溅,割裂了黯淡的天光。他停马于界桩侧旁,并未下马,只是抬手“咔”一声掀起了面甲,露出左颊一道陈旧的、在严寒中冻得发紫的刀疤。正是校尉崔延之。
他的声音不高,却顺着风清晰地送到拓跋笙耳中,字字冰冷如凿:
“来者何人?”
“灼曌汗庭正使,拓跋笙。”
“所为何事?”
“奉我汗之命,请和,止戈。”
“白旗何意?”
“示信,亦示辱。信归两国,辱归一人。”
崔延之的目光落在他左手上,那包裹着的纱布依旧渗出隐约的血色,缺失的尾指处空荡荡的。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辱,你已受了。信,尚未验看。国书可留于此,人,需随我行验。”
语毕,他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向着朔风城的方向缓辔而行。那二十骑组成的铁环随之而动,保持着严整的“桶形”,只是将桶口指向行进方向。使团被裹挟在铁桶中央,无法驰马,也无法按自己的步调行走,只能被动地跟着“滑行”——他们的轻橇已被泓军骑兵接手牵引,如同一条被冰冷铁环穿透鳃颊的鱼,无力自主。
那面象征性的白旗被一名赤甲骑收走,随手卷成一束,插在崔延之马鞍旁的得胜钩上。旗角偶尔被风吹开一角,露出那一点朱砂红,像一句未能彻底喊出的投降话语,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
从高空俯瞰,这景象如同雪原上缓慢移动的诡异图案:二十点黑甲构成一个精准的圆环,环内是一小团凌乱孱弱的白影。更远处,二十七名灼瞾溃兵被勒令跟在十步之后,任何一人试图超前,侧翼的青甲骑便会立刻端起弩机,冰冷的箭镞无声地表达着警告。
队伍沉默地向朔风城方向迤逦而行。
约莫行出五里,一直沉默前行的崔延之忽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风声呼啸,他的声音被撕扯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钻入拓跋笙的耳中:
“接下来,轮到你写了。”
拓跋笙睫羽上凝着的霜花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面上依旧是长途跋涉的麻木与冻馁造成的青白,仿佛那被风撕碎的话语并未入耳。然而,在那垂敛的眼眸深处,却似有极细微的冷光倏忽一闪,如同雪地反照的幽芒。他搭在缰绳上的、缠着污浊血纱的左手食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瞬,似要握住什么,却只触到刺骨的空气和未愈的创痛。
“轮到我写……” 这四字在他心湖中砸开一圈冰裂的纹路。是威胁,告知他已成瓮中之鳖,生死荣辱皆操于人手?还是提醒,暗示接下来的谈判桌上,他这败国使者需执起那支比刀更沉的笔,亲手书写屈辱的条款?亦或……是某种更冰冷的、关于命运交接的宣告?他喉结极轻微地滚动,将一口混着血沫子气味的冷气缓缓咽下,那铅灰色的天光映在他眼底,沉静得近乎死寂,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压在了这无波的冰面之下。
话语随风而散,很快被马蹄踏碎在雪地里。却像一枚冰冷的预兆,悄然盖在了此后未知的命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