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返国那日,卯正时分,天色是那种被用力揉搓过又勉强摊开的铅灰色,如同废弃的诏书,透着一股不祥的沉闷。
灼瞾使团仅剩的二十余骑,由四十名大泓玄甲精骑“护送”,踏上了归途。
拓跋笙已从囚车中放出,换乘一匹青骢马,但脚踝上依旧锁着铁链,行动间哗啦作响,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
临行前,他做了一件极其隐秘的事。
那卷用三国印玺封缄的羊皮和约正本,被他以极细的针脚,小心翼翼地缝进了贴身穿着的旧裘袄内襟。
针脚细密均匀,甚至胜过他记忆中母妃缝制嫁衣的手艺。
咬断最后一根丝线时,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帐篷低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与决绝:
“我若死在这路上,这件裘衣,便是我的第二张皮。”
副本则被誊写在一方极薄的绢上,卷成小卷,塞入一个拇指大小的盐囊,藏进靴底的暗格。
盐可防腐,而每一步行走时靴底传来的轻微异物感,则是时刻的提醒。
队伍出关三十里,正值午时,天色却骤然剧变。
毫无征兆地,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天地瞬间倒悬,日月光华被彻底吞噬,只剩下无边无际、疯狂旋转的雪沫。
气温陡降,马匹的眼睫瞬间结满冰霜,呼出的白气尚未成形便化作冰粉。
队伍寸步难行,每前进一步,都可能被更猛烈的风推回半步。
唯一的向导在能见度不足十步的雪幕中迷失了方向,两声短促的嘶鸣伴着沉重的跌落声——两匹驮运物资的战马跌入了被积雪掩盖的深坑,连悲鸣都被狂风撕得粉碎。
使团和护卫队被迫挤进一处狭窄的无名雪谷暂避,然而这里并非生路,更像是绝境。
雪幕深处,忽地闪现出二十余骑幽灵般的身影,那是被打散的灼瞾残部“白毳军”,借着风雪的掩护前来伏击!
谷中顿时陷入混战。
刀光甫一闪现便被雪吞没,鲜血刚从伤口喷涌,便在空中冻成红色的冰碴。
拓跋笙在混乱中试图控马,脚踝的铁链却不幸缠住了一匹倒毙的战马尸体,整个人被拖拽着滚入一个雪窝。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嗖”地射穿了他的裘袄,贴肉而过,羊皮卷和皮肉同时传来剧烈的震动——那支箭险些将和约与他一同洞穿。
玄焰骑拼死将他从雪窝里抢出,但队伍已彻底失散,残存的人马被困在谷底,进退维谷。
风雪在夜半时分终于稍稍平息,但夜色如铁幕压下,气温降至足以冻裂骨髓的程度。
拓跋笙仰面躺在雪地里,感受着生命的热量正一点点被寒气抽走,心知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挣扎着用牙齿撕开右腕上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温热的血液涌出。
他以手指为笔,在厚实的雪地上奋力划下第一笔。
热血触及冰雪,瞬间凝固,形成一道殷红的冰槽。
他写下的是“和约”两个巨大的字,每一笔都深达三寸,宽逾丈余,如同刻在天地之间的一道无法忽视的、血淋淋的伤口。
紧接着,他在下方划出第二行稍小的字:
“若我葬此,羊皮仍在,字仍在。
大泓践雪,必见血色。”
他割下一缕头发,压在字迹中央,用胸口仅存的一点体温将其与雪水微微融化,再迅速冻结,仿佛用黑色的冰钉将遗言牢牢铆在雪原上。
最后,他撮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一直盘旋在附近高空的随行鹰隼“雪爪”应声俯冲而下,翼展达六尺的巨鹰利爪紧扣住他抬起的手臂。
拓跋笙将腕上最后一滴血抹在鹰喙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喝一声。
雪爪通灵,振翅而起,卷起漫天雪尘,如同一把利刃撕破了沉沉的夜幕,向着朔戟城的方向疾飞而去
拂晓时分,风停雪住,整个山谷已被新雪覆盖了一半,一片死寂,唯有远处传来狼群饥饿的嗥叫。
玄焰骑清点人数:阵亡九人,伤者二十;使团中有三人已冻成僵硬的冰雕。
拓跋笙半截身子被埋在雪中,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但他的一只手,至死都紧紧攥着裘袄的内襟——那里,羊皮和血,依旧紧紧贴在一起。
当日午后,一道黑影掠过朔戟城头。
厉晚正在巡城,见状伸出手臂,雪爪稳稳落下。
她从鹰隼脚爪的铜管中取出一方寸许的薄绢,上面只有八个以血写就的字,笔迹潦草却力透绢背:
“雪墓 血字 和约 我活”
厉晚站在城垛边,迎着凛冽的寒风,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冷意的笑容。
“传令!”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再派一队玄焰骑,轻装简从,循雪爪飞来的方向,雪夜疾驰!务必把人和和约,一起给我救出来!”
她略一停顿,眼中寒光一闪,“若途中有人胆敢阻拦……”
话音未落,她反手拔出“裂霜”剑,一剑削断了垛口一根粗大的冰凌,冰凌坠地,碎裂声清脆刺耳,“以血铺路,以雪地血字为令!”
一日后,马蹄声撕裂了雪谷的死寂。救援骑兵队终于找到了那片绝望的雪谷。
首先闯入他们眼帘的,并非幸存者,而是那片已被新雪薄薄覆盖,却依旧狰狞刺目的巨幅血字——“和约”。
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纯白的雪原,构成一道触目惊心的朱红色印记。
任何想要经过此地的人,都不得不先踏过这两个字,也不得不先承认一个事实:
冰雪可以掩埋尸骨,却无法吞噬用生命铸写的约定;
寒风能够封冻喉舌,却无法湮灭以热血书写的誓言。
玄焰骑将几乎冻僵的拓跋笙从雪堆中刨出,用皮袄紧紧裹住。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用颤抖的手探入怀中,触及那份紧贴胸口的羊皮卷,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
简单的休整后,队伍再次启程。这一次,玄焰骑不再仅仅是“护送”,更像是一支沉默的护卫。风雪依旧肆虐,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拓跋笙脚踝的铁链在雪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如同屈辱与坚韧并行的烙印。无人说话,只有马蹄陷进深雪的闷响和风雪的呼啸,以及间或传来的伤者压抑的呻吟。
当灼瞾边境那熟悉的、破损的界碑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队伍中响起一阵低沉的骚动。界碑旁,一队早已得到消息的灼瞾骑兵肃立等候,他们的眼神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这支由敌军“护送”归来的使团的审视。
拓跋笙挣脱搀扶,独自策马前行数步,在界碑前勒住缰绳。他取出那份用体温护了一路的羊皮国书,高高举起。阳光下,三国印玺虽历经磨难,依旧清晰。他没有多言,只是将国书递向迎上前来的灼曌将领。
那一刻,边境线上只有风声。两国士兵隔着一道无形的线对峙,目光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羊皮上。它承载的不仅是条款,更是一路淌过的鲜血和再也回不来的人命。和约,终于抵达了它起誓的地方,沉重得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