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终于降临。
戌时正刻。
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早已被抽干,寒气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凝成实质般的冷。月亮升起来了,却并非圆满皎洁的模样,它像一柄被遗弃在荒原多年、饱经风霜的弯刀,刃口早已磨钝,失去了锋利的寒光,只余下一种沉滞的、灰蒙蒙的亮。这光冷冷地泼洒下来,并不照亮什么,反倒给万物都罩上了一层不祥的惨白。
赭脊坡赤裸地暴露在这片死寂的光辉下。坡上的土壤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赤红色,即使在夜里,也仿佛在自行散发着微弱的热意,与周遭无垠的雪野形成诡异而强烈的对比。像是远古巨兽被撕裂的伤口,脓血早已流干,只剩下这永不褪色的、狰狞的痂。积雪无法完全覆盖这片赤红,只在低洼处堆积成一条条斑驳的白,如同泼洒在血痂上的石灰。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从黄碛山缺口毫无阻挡地冲来,掠过坡顶,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呜咽。这声音不尖锐,却带着一种磨蚀一切的耐心,卷起地上的雪尘,让它们像细碎的、冰冷的磷火,在惨白的月光下打着旋,飘忽不定。远处,连绵的雪丘在月光下呈现出模糊而柔和的轮廓,像凝固的巨浪;唯有这赭脊坡,倔强地刺破雪原,以它嶙峋的、赤红的脊背,对抗着天与地的空旷与寒寂。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最耐寒的枯草都缩在石缝里瑟瑟发抖。整个空间被一种巨大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寂静笼罩着,唯有风声填充着这虚无,反而更衬出这寂静的绝对。月亮那钝钩般的影子,清晰地投在赤红的坡面上,拉得很长,很暗,像一道无法愈合的陈旧疤痕。
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时间似乎也冻僵了,只有那轮钝月,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缓慢,向着中天爬升。
到场的人极少,仅有七个。
厉晚,四名掌旗的亲兵,一名沉默的鼓手,还有一名负责记录的记室参军。
没有仪仗,没有号角,甚至连一句祭文都没有。
时间在这里仿佛也被刻意遗忘了,只剩下风声和心跳。
一块高六尺、阔二尺的赤红色石碑被就地凿取出来,粗糙的表面未刻一字,如同一个沉默的问号,矗立在坡顶。
碑前挖了一个浅坑,仅及膝盖深,坑底铺着一层焦黑的碎片——那是曾经飘扬在朔戟城头、被火箭洞穿却始终未倒的黑龙旗的残骸。
旁边,放着一束用旧白绫草草扎起的头发,那是乌维禅投降时割下的断发。
结扣松垮,仿佛一阵风来就会散开。
厉晚俯下身,将那一束断发轻轻放在焦黑的旗布之上。
她的指尖掠过冰凉的发丝,动作异常轻柔,低语声几乎被风吹散:
“你守你的北,我守我的南,”
“如今同埋在这片坡下,”
“也算……并肩了一回。”
她直起身,解下腰间悬挂的一只铜杯。
杯壁外侧刻着“裂霜”二字,那是她初掌兵权、赢得第一场胜仗时,年轻的皇帝所赐。
杯中酒液晃荡,产自江南,本该清冽甘醇,此刻却因掺了边关的雪水,又被体温煨了许久,喝起来带着一股苦涩。
她举起杯,第一口仰头饮下。
酒液滚过喉咙,带来灼烧感,仿佛吞下了一小块冰凉的铁。
第二口,她手腕一倾,将酒洒在石碑前的赤土地上。
酒线落下,瞬间被贪婪的土壤吸收,只留下一片深暗的湿痕,如同在这片赤红的大地上,点下了一颗孤寂的朱砂痣。
然后,她抬手,将那只刻着“裂霜”二字的铜杯,也轻轻抛入了浅坑之中。
“当啷!”
金属与石块碰撞,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响,在这空旷的坡顶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对某个时代,某段纠葛,钉下了最后一颗棺钉。
一旁的鼓手下意识握紧了鼓槌,准备擂响。
厉晚却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制止。
记室参军展开纸笔,准备记录这无声的祭奠,她也摇了摇头。
“无字,”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让他自己填。”
没人听懂这个“他”指的是谁。
是那个远遁北方的乌维禅?是那面焚毁的战旗?是那杯苦酒?还是她自已?
四名亲兵上前,用工具将挖出的赤土缓缓回填进浅坑。
他们没有将土夯实,只是轻轻拨平,任由寒风继续吹刮,任由未来的落雪继续覆盖。
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年,这坡顶又会长出新的野草。
草根之下,埋着敌人的发、残破的旗、御赐的杯,以及一段无人认领、也无需他人评说的往事。
卯时正刻,天色未明,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冰冷的鱼肚白。黄碛山缺口处,黑色的洪流开始蠕动,然后决堤般涌出。
最先出现的是铁骑。三千匹战马,披着厚重的黑色护甲,如同移动的玄铁堡垒。马上的骑士同样玄甲罩身,面覆铁胄,只露出一双双沉寂的眼睛。他们没有呐喊,没有旌旗招展,甚至连马蹄声都被刻意控制着,踏在半融的积雪和冻土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隆隆声响,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铁骑组成的纵队像一条苏醒的巨蟒,缓慢而坚定地滑过雪原,黑色的洪流与素白的大地界限分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紧随其后的是七千步卒。他们排成数列长队,沉默地行走在铁骑碾出的泥泞道路上。沉重的靴子踏碎了残雪,踩进了被队伍最前方践踏得稀烂的泥浆里。那些泥浆并非纯黑,而是混合了融化雪水、黑土,以及某些难以言说的暗红痕迹,在熹微的晨光中呈现出一种污浊的、令人不安的色泽。士兵们的脸上看不到凯旋的喜悦,只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郁。他们的兵刃入鞘,甲胄上沾满泥点,步伐沉重而一致,像一群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再后面,是绵延不绝的辎重车队。五百乘大车,由骡马牵引,车轮深深陷入泥泞。车上满载着帐篷、粮草、军械,还有覆盖着草席、形状隐约可辨的……更沉重的东西。车辆吱呀作响,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承载着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辙印深深烙印在道路上,与步兵的足迹、骑兵的马蹄印交织在一起,将原本洁白的雪原切割得支离破碎。
整个队伍庞大无比,从阴山缺口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沉默地向着南方移动。这场景并无胜利的昂扬,反倒像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而丑陋的伤口。覆盖在雪原上的洁白,如同刚刚凝结的薄痂,而被这支沉默大军行进路线所撕裂开的那条宽阔、泥泞、色泽暗红的通道,则像是痂皮被硬生生重新揭开,露出了底下尚未愈合、甚至仍在隐隐渗血的筋肉。那暗红的色调,是泥土,是融雪,是铁锈,或许,也是无数悄然渗入这片土地的、看不见的东西。
风掠过队伍,带来兵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和车轴的哀鸣,却带不走那股沉重得几乎要凝固的空气。这道缓慢南移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代价,以及远未结束的隐痛。
赭脊坡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缩成视野尽头一个微不足道的赤红色小点。
仿佛是谁不经意间,在这片无垠雪原上滴落的一滴血,风一吹,雪一盖,便再也寻不见痕迹,找不到来路,也望不到归处。
队伍中,有人忍不住回头张望,有人则始终目视前方。
厉晚没有回头。
她端坐在黑龙旗下,身下的战马迈着沉稳的步伐。
甲叶随着马蹄起落相互碰撞,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叮当”声响,连绵不绝。
那声音,不像凯旋的乐章,
倒像是一支无声的笔,
在为那座远去的、无字的石碑,
继续书写着……
不书写任何人的名字,
只书写这亘古不变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