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无声地覆盖着京城。水门两岸,冰凌如利齿般倒悬,白日里喧嚣的灯市早已收歇,只剩下临渊阁酒楼檐下悬挂的一竿红色灯笼,在凛冽的寒风中固执地摇晃。那团昏红的光影投在下方墨黑坚硬的冰面上,扭曲晃动,像一条被冰封住的、挣扎不休的赤色龙影。
欧阳简穿着一身青布袍子,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他一手提着一盏光线昏蒙的灯笼,另一手牵着石头。孩子怀里的黑猫也被雪染得斑斑点点,成了只花猫,它不安分地探出爪子,试图去够冰面上那诱人又虚幻的红光。
掀开厚重的棉帘走进临渊阁,一股混杂着酒气、炭火和鱼腥的热浪扑面而来。欧阳简抖了抖袍子上的雪,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寻常的随意,对迎上来的伙计说道:“带孩子出来看看夜里封冻的河景。来一壶你们这儿的‘烧刀鱼’汤,再加半碗干净的雪,给孩子玩。”
说罢,他便伸手去掏钱袋,摸出铜钱。不知是手冻得僵了还是怎地,一枚铜钱从他指缝滑落,“当啷”一声脆响,滴溜溜滚过楼板,不偏不倚,恰好卡在了两块楼板的缝隙之间。欧阳简连忙弯腰去拾,手指在触碰到那枚铜钱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顺势将一侧耳朵极轻地贴在了那不算厚实的楼板上,楼下正是酒楼里最僻静也最昂贵的雅间。
楼板下方,谈话声隐约传来,虽被酒意熏得有些含糊,却依旧能分辨出话语里的机锋。
一个带着几分跋扈和醉意的声音响起,那是白鹭府的台使韩萼之,他身上象征身份的绯色官袍随意地半褪着,搭在椅背上:“……从北镇抚司码头回来的货,规矩都懂!必须先过姚府私设的码头!税?哈哈,那不过是给陛下他老人家看的‘面子钱’!面子和里子,一条船,就全给你装得明明白白!”他说到得意处,顺手抽出腰间的佩刀,用刀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在给那想象中的货船打着节拍。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刻意压低了,却压不住那股压抑的怒火,这是掌管部分漕运的江淮帮主事人称杜爷的杜璘:“韩台使,话是这么说!可今年这天寒地冻,漕河封得死紧,光是破冰开道的钱,每船就得多加五十两!姚府倒好,张口就要从中抽走三成!这让底下跑船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吗?再这么下去,老子不如干脆‘借’几条船给南边的盐帮使唤,好歹换口热汤喝!”他越说越气,用手蘸了杯中残酒,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了个“借”字,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迅速用袖口将那字迹抹成一滩模糊的水痕。
这时,坐在欧阳简旁边的石头被那碗刚上桌、冒着辛辣热气的“烧刀鱼”汤呛到了,辣味直冲喉咙,呛得他眼泪汪汪,连声咳嗽。他带着哭腔抱怨:“这汤……比爹您煮的姜茶还辣嗓子!”
楼下的韩台使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咳嗽和抱怨,竟难得地生出一丝“善心”,扬声对伙计道:“给楼上那娃子送碗‘雪甜汤’去,润润嗓子!”随即,他带着几分醉意,对同伴,又像是对自己笑道:“小娃儿,听爷一句,长大别想着当官。当官哪有当只猫自在?猫有九条命,官有九张脸!脸皮太多太厚,命可就薄喽!”
弯腰拾钱的欧阳简,指尖始终贴着那微凉的楼板,感受着下方谈话时带来的轻微震动。就在这短暂的俯身间隙,他运起一丝内力于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枚铜钱的边缘,极其迅速地刻下了几个微小如蚁足、却深透铜质的字迹:“货、姚、码头”、“破冰、三成、借船”。
他直起身,将那枚看似寻常的铜钱收回袖中,然后转过身,用布帕替石头擦拭嘴角的辣汤痕迹,像是寻常老人安抚孙儿般低声咕哝着:“汤要趁热喝,驱寒。但有些话,却要等它冷了,才能听出里面的冰碴子。破冰的钱被抽走三成,那寒意,就不止在河上,更要冻到人的心里去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楼下雅间的方向,只见那韩台使醉意醺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信手拈起一些雪白的盐粒,在桌面上写写画画,似乎是个“姚”字。那些盐粒在雅间明亮的灯火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既像散碎的银两,又像冰冷的寒冰。
离开临渊阁时,石头被那又辣又甜的汤水弄得有些晕乎,加上夜深困倦,已是半睡半醒。欧阳简便将他背在背上。孩子趴在他并不宽阔却稳如磐石的背上,怀里依旧搂着那只暖和的黑猫,一人一猫的呼吸渐渐同步,变得绵长而均匀。
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下楼梯,欧阳简的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风里,像是自语:
“猫有九命,是福是祸难料;官有九面,是真是假难辨。”
“谁能活得长久,看老天爷赏不赏脸,更要看……”
“是谁,能先一步,冻住对手的命脉。”
就在他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即将融入外面风雪夜色的一刹那,正遇上醉醺醺欲出去小解的韩台使,欧阳简似乎无意地轻碰了一下他的靴筒。那枚边缘刻满了微不可察字迹的铜钱,便如同自己有生命一般,“当”的一声轻响,精准地滚入了千户那柔软的羊皮靴筒深处。
铜钱的边缘,“货、姚、码”那几个细如蚊蚋的字,如同潜伏的毒刺。
这是“龙喉”留下的独特标记,日后自有辨认之法。
这也是将今夜所闻的隐秘,悄无声息地塞进敌人最贴身之处的一颗……
冰冷而危险的种子。
回到观澜小院,井台深处的水线,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又悄然上升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书房内,灯下,欧阳简展开那本“龙喉簿”,添上了一行新的记录:
“正月二十一,夜,临渊阁。
白鹭府的台使韩萼之言:北镇货物须经姚府码头,所谓税银实为‘面子钱’。
江淮帮主事杜璘言:破冰费用每船加五十两,姚府抽三成,帮中欲‘借船’于南边盐帮。
,铜钱已留标记。
——破冰若不成,反被冰噬,此理亦然。”
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那枚藏着秘密的铜钱,此刻正贴在韩千户的脚踝皮肤上,被体温慢慢烘烤。
它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植入温暖土壤的冰核,
核内,清晰地刻着三条相互纠缠的暗线:
走私的货,漕运的船,名义上的税。
线头的一端,牢牢系在权势熏天的姚府;
而线的另一端,却已悄无声息地,探入了那条名为“龙喉”的、深不见底的……
利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