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头的平安火仍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未曾完全熄灭。
卯时正刻,一队缇骑约二十人,清一色身着剪裁利落的紫金色云锦骑射服,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外罩玄色轻甲,甲片薄而坚韧,如鱼鳞般紧密交叠,心脏处嵌着鎏金狴犴兽首。腰间束着五指宽的墨玉革带,左侧悬制式狭锋长刀,鲨鱼皮鞘上以暗金丝线盘出夔纹。足蹬乌皮尖头靴,马刺锃亮。每人皆戴朱雀衔珠抹额,面色冷峻如铁,不见丝毫波澜,连呼吸节奏都整齐划一,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突起,透出随时可暴起发难的机警。
当下,他们如同撕裂雪幕的利刃,踏着半尺深的积雪,疾驰至城下,马蹄溅起纷飞的雪沫。为首的内侍高擎着一只鎏金打造的诏书筒,在苍茫的雪原上格外刺眼。
他翻身下马,立于将军府门前,拉长了特有的尖细调门,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老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镇西大将军白恒,忠勇冠时,勋绩懋着,今特擢升为兵部尚书,兼领太后亲军统领,即日启程,还都述职!钦此……”
白恒一身戎装,单膝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垂首接旨。冰冷的雪花片片落下,覆盖在那华贵的紫金诏书封套上,反射着清冽的光,仿佛给他这身浸染了边关风沙的甲胄,镀上了一层荣耀却冰冷的辉光。他身后,随同跪接圣旨的将领与亲兵们齐声高呼“万岁”,但那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凛冽的北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中。
兵部尚书,正二品大员,执掌天下武官选拔、考核与升迁,表面上看,这是位极人臣的荣宠。然而,“兼领太后亲军”这一项,明眼人都知道,实则是被剥离了实权。镇西大将军麾下是百战边军,而太后亲军早已自成体系,骨干皆是太后母族旧部,他这个空降的统领,名头响亮,却难有作为。更关键的是那句“即日还都”,诏书上没有“着情缓行”或“妥善交接”之类的字眼,随行而来的紫金缇骑,名义上是护卫中枢大员的安全,实则行监视与催促之实,不容他在边关多做一刻停留。
交接仪式在将军府正堂进行,气氛庄重而压抑。白恒亲手解下腰间那枚沉甸甸的、象征着镇西最高军权的“金虎符”。那金虎造型威猛,在透过窗棂的雪光映照下,龇牙咧嘴,神情竟有几分似笑非笑,又似有悲鸣。他双手平稳地,将这关系西北安危的重器,奉至厉晚面前。
紧接着,是那方温润却更具权威的白玉帅印。
厉晚上前一步,单膝及地,以袖拂去印上或许并不存在的微尘,郑重伸出双手接过,声音沉浑有力:“末将厉晚,恭领帅印虎符。必恪尽职守,不负西北军民,不负朝廷重托!”
就在厉晚低头接印的瞬间,白恒借着俯身扶起的动作,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说道:“京城已是空架子...陛下手中无兵,唯有袖中藏刀。如今刀柄尽在姚相掌握,刀尖却是指向龙椅。你在此处,万事慎之。”他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风刃切割过,零碎而急促,却字字如铁锥,狠狠凿进厉晚的耳中,沉入心底。
厉晚指尖微微收紧:“朝局至此...那西北互市...”
白恒借整理甲胄动作遮掩:“互市就是下一个战场。姚相不仅要兵权,更要财路。他的人在沧溟宗已有动作,欲垄断商道。”
厉晚目光一凛:“末将必严守互市...”
白恒打断:“不止要守。记住,互市关乎边民生计,更是牵制姚相的要害。他在朝中截你粮饷,你便在互市断他财源。边贸通畅,则西北稳;西北稳,则他在朝中便不敢妄动。”
缇骑统领在不远处轻咳一声。
白恒最后快速低语:“商路即生路,亦是死路。好自为之。”
说罢直起身,朗声道“厉将军请起,西北就托付与你了。”
交接完毕,白恒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外等候的车驾。车队在积雪的原野上缓缓启动,碾出深深的辙印,如同巨兽爬过的伤痕。行出很远,白恒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片他守护了半生的西北疆土,目光复杂。寒风将他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卷走:
“镇西的烽火,交给你了;”
“都城的风雷……且由我去面对。”
离任的路上并不平静。那队紫金缇骑,白日里护卫在车队左右,俨然一副皇家仪仗的派头。但每到夜间宿营,他们便会不动声色地接管驿馆的防卫,甚至有意无意地在白恒居住的房外巡视。名为保护中枢重臣,实为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更显诡谲的是车队本身。白日里,白恒按规制乘坐着象征身份的紫色帷幔官车,招摇过市。然而在某个夜晚宿于驿馆后,他却悄然换乘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只带一二绝对亲信,单人匹马悄然离开。此举无论是为了秘密会见沿途的旧部故交,还是另有深意,都被那些看似松散、实则眼线遍布的缇骑,一丝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化作密报,飞向京城某处深宅。
西北的雪原上,车辙蜿蜒向南,延伸向权力漩涡的中心。而定远城头,“厉”字帅旗缓缓升起,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迎接着未知的挑战。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白恒的家眷已先行抵达。皇帝赐下的府邸坐落于皇城东侧,紧邻太后宫殿,地理位置显赫至极。这看似无上的荣宠,又何尝不是将家眷置于咫尺之遥,形同质子?
兵部衙门内,更是暗流涌动。白恒人还未到,其擢升的消息早已传开。衙门内的大小官吏,多数早已被姚相势力渗透、笼络。白恒这位新任尚书,即便手持印信,踏入衙门,面对的也将是一个指令难出行辕的空壳,调动不了一兵一卒。
至于那“兼领”的太后亲军十二营,更是铁板一块。各营营官皆是太后心腹旧人,只认太后手谕。白恒若想去点兵阅阵,没有太后的明确指令,哪怕他手持尚书印信和亲军统领的令牌,也无人会听其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