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的阳光格外刺眼,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赤旗场位于鹰愁川最外缘,寒风从山口呼啸灌入,吹得赤色大旗猎猎作响,像一面悬在冰面上的火焰。
厉晚站在点将台上,玄甲外罩着红袍,黑狐大氅在风中翻飞。她腰悬斩马剑,背插赤旗小纛,目光扫过台下整齐列队的兵卒方阵。高虎作为今日的唱名官,手持赤竹签名册,面色凝重。三百名兵卒清一色赤袍玄甲,枪杆如林,面甲下呼出的白雾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四名鼓手和两名角号手肃立台侧,随时待命。
高虎展开羊皮择田图,深吸一口气,高声唱道:“第三屯——远田四十亩,签号壹至叁拾——”
台下方阵中,兵卒们面面相觑,无人出列。
低语声如潮水般在队伍中蔓延:
年轻士兵用枪杆戳着脚边的雪堆,嘴唇冻得发紫:岭外?走一趟就要半个时辰!他边说边缩起脖子,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又揣了揣。
旁边络腮胡的老兵嗤笑一声,眼角皱纹里都带着讥诮:最向阳又怎样?来回路上都要冻僵了!他说话时习惯性地跺着脚上的积雪,靴子上的冰碴簌簌落下。
第三排的瘦高个突然激动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佩刀上:咱们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开荒的!他的声音略显尖锐,引得前排几个士兵回头张望。
稚嫩的新兵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山:我娘还等着我挣军功回去……他无意识地搓着腰间玉佩,那是临行时母亲塞给他的护身符。
他身旁的方脸汉子冷哼一声:开荒能算军功?边说边撇嘴摇头,头盔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后排有个声音幽幽传来:上个月巡防冻掉的脚趾还没好全……说话的是个瘸腿老兵,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揉了揉右腿。
旁边的同伴接话,边说边朝手心哈着白气:这鬼天气,怕是种子没发芽,人先冻成冰坨了。一个一直沉默的壮汉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刀枪都生锈了,倒要我们去抢锄头?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刀鞘,眼神里满是不甘。
站在最后的老兵长叹一声,胡须上结的冰霜随着叹息微微颤动:当年跟着厉将军冲锋陷阵,如今却要在这刨土……他抬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擦去冰霜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低语在方阵中此起彼伏,士兵们或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或不安地挪动脚步,或偷瞄身旁同伴的反应。枪杆在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甲胄随着身体的轻微晃动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声。整个方阵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内里却翻涌着躁动与不安。
高虎面露尴尬,回头望向点将台。厉晚掀开大氅,大步走到台前,目光如电扫过整个方阵。
“远田,谁敢领?”她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
方阵陷入沉默,只有枪杆在风中微微晃动。赤旗被狂风扯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厉晚转身跃上战马“赤电”。这匹枣红骏马披着黑甲,鞍侧插着小号赤旗,在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她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远田方向:
“我领首屯……其余,随意!”
剑锋反射着日光,在雪面上划出一道刺目的亮线。她猛夹马腹,赤电长嘶一声,喷着白雾,四蹄踏雪率先冲出方阵。
高虎愣了片刻,随即大吼:“跟随大将军……”
他扛起赤旗大旗,大步冲出队列。首屯三十名士卒互相看了一眼,齐声呐喊:“跟随!”
枪杆放平,军靴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起初脚步凌乱,很快便汇成整齐的节奏,像一面巨大的战鼓,追随着赤电远去的方向。
翻越缓岭时,风势更大,卷起的雪尘如烟似雾。厉晚勒住缰绳,拔出背后的小纛,猛地插入冻土。“咔嚓”一声,冰屑四溅。高虎率领众人赶到,一起将大旗杆插入同一个冰穴。十二名士卒同时用枪杆撞击地面,“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积雪飞扬。赤旗瞬间展开,黑焰星纹在阳光下如同刚刚点燃的烽火。
众兵卒齐声高呼:“赤旗所至,即为疆土!”
呼声滚过雪岭,传回营地,远田的冰面被震出细微的裂缝。
一个年轻士兵望着迎风招展的赤旗,激动地说:“这旗一插,地就是咱们的了!”
高虎抹去脸上的冰碴,朗声道:“从今日起,这里就是咱们的新防区!”
厉晚翻身下马,走到旗杆前。她的手背被粗糙的旗杆擦破,血珠滴落在雪地上,很快凝结成冰。但她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望着这片刚刚标记的土地。
“整队!”她下令道,“划分田界!”
士兵们立即行动起来。有人负责清理积雪,有人开始丈量土地,还有人在地界处打下标记桩。虽然天气严寒,但每个人的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效率。
高虎走到厉晚身边,低声道:“将军,这地确实远了点。”
厉晚目光依然注视着忙碌的士兵:“远,才更需要我们来守。”
随着时间推移,营地方向渐渐出现了其他士兵的身影。他们看到岭外的赤旗后,自动列队奔跑而来。雪尘被踏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直扑远田。
一个老兵跑到旗杆前,喘着粗气说:“将军,第二屯全员到齐!”
厉晚点头:“开始划分你们的地块。”
夕阳西下时,远田已经立起了数十面小旗。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兴奋。有人已经开始规划来年要种植的作物,还有人商量着如何修建通往营地的道路。
高虎清点完人数,向厉晚汇报:“将军,三百人全部到齐,远田已全部分配完毕。”
厉晚望着在暮色中忙碌的士兵们,轻声说:“告诉他们,今晚加餐。”
消息传开,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甚至即兴唱起了军歌,粗犷的歌声在雪原上回荡。
当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天际时,远田上已经立起了密密麻麻的界桩。赤旗在晚风中依然高高飘扬,旗面上的黑焰星纹仿佛在黑暗中燃烧。
回营的路上,士兵们不再沉默。他们三五一伙,讨论着各自的田块,比较着土地的优劣。虽然路途遥远,但每个人的步伐都显得轻快了许多。
厉晚骑着赤电走在队伍最前方。高虎跟在她身边,忍不住问道:“将军,您怎么知道他们会跟来?”
厉晚望着远方营地的灯火:“军人最重荣誉。与其强迫,不如让他们自己选择荣耀。”
回到营地时,天色已完全黑透。但伙房特意准备的加餐,让整个军营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谈论着今天的远田,仿佛那不再是苦差,而是值得骄傲的战利品。
厉晚独自站在营帐前,望着远田的方向。虽然夜色深沉,但她知道,那里有一面赤旗正在寒风中坚守。就像这些军人,无论环境多么艰苦,都会坚守自己的岗位。
这一夜,很多士兵都在梦中见到了来年的远田,那里不再是荒凉的雪原,而是金黄的麦浪。而那面插在冻土中的赤旗,就像一颗火种,点燃了每个人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