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厉晚与霍煦庭并肩立在互市墙头。
秋日的晨光斜照,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霍煦庭青衫磊落,手中的狼血鼓槌无意识地轻转。他的视线从市集移向厉晚的侧脸,注意到她轻蹙的眉峰。不必言语,他便知道她在思量什么,那场因劣马引发的冲突,暴露的是互市定价之弊。
当厉晚的指尖在墙砖上轻轻一叩,霍煦庭立即会意,稍稍倾身靠近。他看见她眼角极浅的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常年沙场风霜刻下的痕迹。在她转眸看向他时,他微微颔首,目光交汇间已传递出默契,这个问题,确实该解决了。
风掠过墙头,扬起厉晚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她没有去拂,任由发丝在颊边轻舞。霍煦庭的视线在那缕发丝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厉晚收入眼中,她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当一只孤雁从头顶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时,厉晚抬了抬眼。霍煦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再收回视线时,发现她正看着自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秋日澄澈的天光,竟显得格外清亮。
秋风掠过,将市集里的喧嚣撕成碎片送上墙来——驼铃叮当、马蹄踏踏、商贩吆喝,还有方才那场风波留下的余波。
厉晚抬手示意霍煦庭靠近栏杆,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瞧那匹劣马——蹄节肿大,却索十金。胡商喊‘天马’,汉商喊‘劣马’,价格悬了十倍。”她的手指向下方市集,那几个胡商还在试图兜售那几匹病马。“霍兄,你说该谁定价?”
霍煦庭手中的狼血鼓槌轻轻敲击栏杆,发出清脆的“当”声。“该由‘市’定价,不由人喊。”他的目光扫过市集里往来的人群,“若有一官,悬牌定价,四十取一税,劣马自现原形。”
秋风卷起霍煦庭的青衫下摆,他继续说道:“价格不该由卖者空口白喊,也不该由买者随意压价。应当按货品的成色、种类,定出上中下三等,每等都明码标价,悬牌公示。”
厉晚微微颔首,目光仍注视着市集嘀咕:“若设一官,名‘五市监’,悬市牌,四十取一税,如何?”
“四十取一税,既不会让商贾负担过重,又能为互市积攒修缮、管理的费用。”霍煦庭的声音在风中断续传来,“规范互市,劣马现形,豪商自敛。明码标价,按等征税,那些以次充好的自然无处遁形。”
这时,一阵急促的驼铃声打断二人的对话。一支新的商队正从市门涌入,领队的胡商高声呼喝着同伴,说的是蕃话,周围的汉商面面相觑,显然听不懂。
厉晚转头看向霍煦庭:“市须牙人——双语定价,十贯抽一厘,兼作眼线,截私函,如何?”
霍煦庭的鼓槌再次轻击栏杆。“牙人兼‘价人’,悬‘公平秤’。”他指着市集中央的空地说道,“在那里设一官秤,所有交易必经牙人双语议价,按质定等。既截私函,兼眼线,市自平。”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支新来的商队:“牙人不仅要通晓双方语言,还要熟悉货品成色。丝绸分几等,皮毛辨优劣,药材识真伪。十贯抽一厘,既能让牙人尽心办事,又不至于让商贾负担过重。”
下方市集里,几个汉商正在与胡商比划着讨价还价,双方都因语言不通而面露难色。厉晚注视着这一幕,缓缓道:“市须戍兵——二百人,战时为兵,市时为警,如何?”
“戍兵配狼血鼓。”霍煦庭答道,“四十取一税,火痕附加,牙人眼线,市自平,界自定。”他指向市墙四角的望楼,“每处望楼常驻二十戍兵,配狼烟、警鼓。市集开市时巡视,遇有纠纷及时处置;闭市时守卫货仓,防止盗抢。”
一阵强风吹来,将市集里的烟尘卷上墙头。厉晚抬手挡了挡风,声音却依然清晰:“若设‘五市监’,隶大将军府,官从五品下,你为主,如何?”
霍煦庭沉默着,目光缓缓掠过墙下喧嚣的市集。
他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飘扬的商旗,落在远方。定远城的轮廓在秋日澄澈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分明,青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城楼上巡守兵卒的身影依稀可辨。
更远处,是新垦的田畴。收割后的麦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田埂如墨线般将大地划分得整齐有序。那些新立的界碑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田野间,石碑上的徽记在光照下反射出细微的亮光,像是大地上新生的骨节。
这景象让他想起月前在田埂上遇见的老农。那人古铜色的脸上刻满风霜,粗糙的手掌抚过沉甸甸的麦穗,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光亮。有了这块地,娃娃们就不用挨饿了。老农的话很朴实,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触动他的心弦。
他又想起那些刚刚安置下来的流民。初来时他们面黄肌瘦,眼神惶惑,如今已在屯所里建起新房,傍晚时分家家炊烟袅袅,孩童在巷弄间追逐嬉戏。虽然生活依旧清苦,但那份踏实安稳,是流离失所时不敢想象的。
风从田野吹来,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霍煦庭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从中嗅到这片土地上正在萌发的新秩序,那不仅是划定的田界、设立的市规,更是千千万万人重新燃起的希望。
“先干再说。”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
就在这时,市鼓再次敲响。狼血涂面的鼓皮震出低沉嗡鸣,仿佛给整个市集上了发条。鼓声中,商贩们的吆喝声、议价声、驼铃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蓬勃的声浪。新的市集,新的界限,新的官职,都将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霍煦庭望着下方渐渐有序起来的市集,手中的狼血鼓槌无意识地轻敲着栏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是胡是汉,都能在这新定的界限内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