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结束时,日头已经西斜。校场上镀了一层金晖,方才的紧张气氛渐渐消散。
厉晚命亲兵取来一柄未经雕琢的玄铁尺胚。她抽出断岳刀,刀尖在铁尺背脊轻轻划过,刻下“二斤半”三字。字迹刚劲有力,每一笔都透着刀锋的凌厉。
“日后若有争议,皆以此尺为准。”厉晚将铁尺递给少年,指尖在刻字上轻轻一点。
曜戈正爽郑重接过,触手只觉铁尺冰凉沉重。他从怀中取出羊皮契约,咬破拇指,在原本的印鉴旁按下一个新的血指印。鲜血在泛黄的羊皮上洇开,宛如一朵绽放的红梅。
“狼龙同炉,铁绢同心。”少年声音清亮,将这八个字郑重地加在契约末尾。
汗血马队开始装载第一批样品绢帛。雪白的绫罗在暮风中翻飞,像一条倒流的银河,又似展翅的白鹰。马儿们似乎也感知到这份喜悦,不时发出欢快的嘶鸣。
待马队远去,校场上只剩下三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交织在一处。
厉晚侧首,对身旁的霍煦庭低语:“三万匹绢,换十年铁,也换我河西十年太平。”
霍煦庭悄悄伸手,他的指尖先是轻轻触到厉晚的甲带,那冰冷的金属下,藏着她温热的腕脉。动作极其小心,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完成一个酝酿已久的仪式。
他的手指终于覆上她的指尖,那几根执剑挥斥方遒的手指,此刻正微微蜷着,指尖上那些细碎的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可就在他触到的刹那,那些原本因用力而绷紧的指节,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
“还换我十年心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在晚风里,“见你笑,我就不慌。”
厉晚没有抽回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颤动了一下,像被惊扰的蝶翼。那双总是锐利如刀锋的眉眼,在暮色中难得地柔和下来。她其实很想告诉他,这些年来,每次军情紧急时,只要看见他沉稳地站在舆图前的身影,她心头的焦灼便会消散几分。
但他们谁都没有说破。她只是任由自己的指尖在他掌心多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从未有过的温暖包裹。这是比任何盟约都让她安心的触碰——不带任何算计,不掺半分利害,只是一个男子对他心爱女子最本真的牵挂。
当霍煦庭终于松开手时,厉晚的指尖还残留着那份温度。她微微收拢手指,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暖意牢牢握在掌中。
远处正准备离去的曜戈正爽回头望见这一幕。他虽然不明所以,却觉得那两只在夕阳中轻握的手,比方才拉满的三石弓更显力量。
少年利落地翻身上马,朝两人挥手高喊:“下次见面,教我写‘龙’字!我要把它绣在狼旗旁边!”
尘沙扬起,白绫渐远。厉晚与霍煦庭并肩而立,望着马队消失在暮色中。
“这孩子,倒是颇有气魄。”厉晚轻声道。
霍煦庭仍握着她的指尖:“灼曌有这等年青人,乃是社稷之福。”
亲兵开始收拾校场,搬走桌案,收拢文书。那柄新刻的玄铁尺被小心收进锦盒,与按着血指
印的羊皮契约并排摆放。
回到大帐,厉晚抬手解开斗篷的银扣,赤色织金斗篷从肩头滑落,露出底下暗青色的常服。她随手将斗篷搭在屏风上,动作间带着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利落,却也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倦意。
她在案前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微微低垂,眼角细细的纹路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白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稍稍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柔和了平日里冷硬的轮廓。烛光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肩背却依然挺得笔直,那是常年戎马生涯刻进骨子里的姿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面,节奏有些杂乱,透露出她内心的思虑。
帐外传来巡夜兵士的脚步声,她立即抬眼,目光瞬间恢复清明。待脚步声远去,才又缓缓放松下来,伸手去端早已凉透的茶盏。
霍煦庭为她斟了杯热茶,茶汤注入瓷杯的刹那,一缕白汽便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这汽极细,先是扭成一道螺旋,随即散作七八缕,各自打着旋儿向上飘。有的像顽童,故意往厉晚低垂的睫毛上扑;有的似羞怯的少女,只敢在她鬓边徘徊;还有两缕格外大胆的,竟缠绕着她松散的发丝打转,仿佛在替某人抚平那蹙起的眉峰。
茶香也分作三路:头一道带着松针的清气,恰似她平日练兵时的肃杀;第二道转为糯香,恍若卸甲后难得的温软;最后一道余韵竟带着蜜甜,像极了他总想递来却总不敢递的糖渍梅子。
霍煦庭的目光追着这些茶汽,看它们在她脸侧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有缕特别执着的汽,三番五次想要触碰她的唇角,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得逞般地在她微扬的嘴角边消散了。
“三十名匠作,三日后启程。”霍煦庭将名册铺在案上,“都是工部精选的好手。”
厉晚接过名册细看,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要确保他们平安抵达。塞外苦寒,物资务必备足。”
“已经安排妥当。”霍煦庭点头,“曜戈少君也承诺会派人接应。”
帐外传来巡逻兵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厉晚放下名册,望向帐门处:“这些年,难得有这样的太平。”
“所以更要珍惜。”霍煦庭温声道,“铁绢之盟,只是个开始。”
夜色渐深,霍煦庭告退离去。厉晚独坐帐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玄铁尺。尺身的刻字在灯下泛着冷光,她却觉得这冰冷的铁器,此刻竟带着几分暖意。
而在驿舍中,曜戈正爽正对灯端详那份契约。血指印已经干涸,在羊皮上凝成暗红色。他小心地将契约卷起,收入特制的铜筒中。
随行的老护卫轻声问道:“少君,这笔交易,当真划算吗?”
少年抬头,眼中闪着睿智的光:“用铁矿换织绢,看似平常。但大泓的炼铁技艺,才是无价之宝。三年后,我们灼曌也能自产精钢,这才是真正的收获。”
他走到窗边,望向镇西大营的方向。营火点点,如星河落于人间。
“更何况,”他轻声补充,“能换来和平,比什么都要珍贵。”
月光洒落在少年坚毅的侧脸上。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初来定远时莽撞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为族人谋福祉的领袖。